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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从洋房中走出来,阿诚的轮椅停在庭院中央,他停了停,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阿诚微微偏头,认真的侧耳听着,像是个什么小动物。76号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条尼龙带子,将阿诚牢牢的缚在轮椅上,从胳膊到脚。他眼睛被黑布蒙着,嘴也同样被黑布捂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额头和鼻子。真是够兴师动众的。明楼在心中想,光是这几条尼龙带子就不知道是从哪个军备里克扣出来的,多可笑,他们能轻易摧毁阿诚,却还如此懦弱的惧怕他的眼睛和言语。周佛海从明楼身后凑上来,他弯腰近看了阿诚两眼:“日本人下起手来,要比我们狠多了。”岩崎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明楼不作评价,可能是这几天扼住他咽喉的担忧和焦愁已经到了极致,见到阿诚,他反而什么力气都没了。他招了招手,在阿诚脸上比了比,示意旁边人:“给他把这个卸了。”不等人上前,他自己伸手,从阿诚脑后解开了布带。阿诚的头发很湿,是汗。那点汗蹭在明楼的手指上,他解下布条扔在一边,将那滴汗紧紧攥在手心。长时间在审讯灯强光的照射下,阿诚的眼睛已经受到了应激损伤。此时在黑暗中突然看到阳光,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打湿了伤口干裂的嘴唇。他低下头去,喘息着等待疼痛和不适平息。明楼看着阿诚后脖颈上凸起的骨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话已经说尽了,真话哪一句都多余。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截黑色的拐杖。拐杖那带着点泥土的尖端挑在阿诚的下颌上,迫使他艰难的抬起头来,脖颈昂成道僵硬的弧,喉结痛苦的在那弧上滚动。明楼下意识就想去拦,手指抽动了两下,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周佛海带着笑意看了眼明楼,转而对阿诚道:“你这小子的聪明劲儿也不知道和谁学的,不赖,活下来没准儿是大作为。”他说得好听,拐杖仿佛随意的滑下去,抵在了阿诚的喉咙上,那里有些伤口,被这样一刺,伤痂崩裂。阿诚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因为仰着头的缘故,他垂着眸子,仿佛是于高处俯看周佛海,带着怜悯和蔑视。这眼睛是枪刀和箭刃。周佛海是被激怒了的,但他不发作。他只是留意着明楼眉宇间的每一处轻微的变化,每一点隐忍的痛苦都是他快乐的源泉。有什么意思,明楼,你争什么?你们这群人都在争什么呢?还是自己赢了。想到此处,周佛海满足了不少,他放下了拐杖。阿诚咳了两声,满足周佛海那点苍白虚弱的胜利感。然后他将目光投在明楼的身上,说了归处有星火明楼谢绝了上午在76号的聚会,让车跟着,自己独自在街上走。初春向暖,鹅黄,樱红,新绿。明楼深吸了一口气,弄堂里升着的小铁炉把木炭燃烧的温馨味送进他的胸腔。他闭了闭眼,睁开后还是春日里生动的沪上。只是阿诚又离开了。于是黄是沙,红是血,绿是堵塞在心中的一池铜锈般的死水,那吸入肺中的熏烟味成了回忆的引子,让他恍惚看到北平廊上燃着的药炉,烟雾在胸中困苦绵长,飘聚成熬药人的影子。明楼抿着这苦涩从长街上走,再一次陷入自我诘问的怪圈中,有很多时候他都会反复的想,当初阿诚是怎么牵扯进来的?是因为自己带他去法国读书?是因为自己曾经不经意间带出的主义色彩影响了他?再或者,是因为自己把阿诚带进了明家?不是,都不是。他还记得和阿诚在法国碰头时的情景,花房后楼,楼梯口,电光火石间的,阿诚从暗处闪身落下,冷冷的与他交手。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身经百战的青瓷了。他与烟缸相识,进入组织,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异国独自决定的。在明楼还认为他是个婉顺且一门心思做学问的孩子的时候,阿诚已经和他并肩而立了。那时候自己怎么做的?哦,他想揍他来着。纵使再多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摆在面前,纵使他恨不得四万万人同声起,可他除了是个革命者,还是个哥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条路是有多么苦,多么危险。所以他悲痛愤慨,急火难抒。那时他对阿诚说,别怪他。可现在,是他在怪自己。早知今日这么苦,早知今日这么难却也并不肯回头。路过沐恩堂,大概是做礼拜的日子,教堂开放着,明楼从门口经过,刚巧有人推门出来,脚步惊起门前成群的鸽子,呼啦啦的从明楼耳边飞向天空,让他从思绪里惊醒过来。他偏过头去看,透过纷乱的羽翅,敞着门的教堂里灯火通明,圣殿尽头,受难的耶稣俯瞰世人。明楼的另一身侧,是日军集结士兵的卡车轰鸣着开过,刀尖林立,带着中国人的血指向天际。众神寂静。明楼的司机跟着自家长官身后慢慢的开车,好长一段路,人都没有上来的意思,他当然是不敢催长官的,但依然有些焦躁。眼见明楼又停在的教堂边,他紧张的看着,却看到明楼忽然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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