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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只有一碗米汤,一小撮盐。这对成年男人来说,只能是做到不被饿死。他喝掉米汤,偷偷把盐化在剩了点汤的碗里,抹在伤口上消毒。他腿上有些大面积的烧伤,如果不消毒,可能要像别人一样化脓溃烂。月光把监舍照得特别亮,但也可能是阿诚眼前发花的错觉。总之是很亮的,像是去年冬天北平的那场雪,把庭院映得宛若白昼,他从外面回来,一抬头就看见明楼站在廊上,于光明中笑问他:“回来了?”啊快了,这就回。隔壁有人在哭,阿诚躺在地上,听着那哭声穿破自己周身厚重的壳钻进耳朵里,将嗡鸣声驱走了。那声音很年轻,应该是个学生,他哭着,念着诗:“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九死其犹未悔。那哭声愈加哀恸,年轻的学生,中国的希望,而希望在囹圄里哭。阿诚微弱的叹息了一声,在这哭声中昏迷过去。早上的时候,隔壁抬出来一具尸体,那学生自杀了,他砸碎了一只藏起来的碗,念完了诗,吞下了所有的碎瓷片。余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阿诚躺在地上,从门与地之间的缝隙里看那学生被抬走,尸体灰败破碎的手垂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痕。阿诚将目光移开,毫无焦点的看着天花板,他将自己所有的意志都用来对抗拷问,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分出些念想给别的事。虽九死其犹未悔。我不死,大哥。tbc深山含笑十六号,由上海市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下发专属文件,76号与特务委员会双方协商执行,将中日和平扰乱分子明诚的死刑缓释,由日方遣专机移交华北特高课。两天后的清晨,极司非尔路旁停了几辆市政厅的轿车。76号有两个门,正门是西式的,另在一侧有中式的二门。明楼下了车,并不从正门进,而是往右一拐,站到了二门那挂着“天下为公”的匾额下面,门左右两间砌了垒,两挺机枪的枪口缓缓对准了明楼。明楼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门口往大街上静看,周佛海的座驾开了过来,人下了车,先是驻足查看街边几辆车的牌号,接着才不紧不慢的往大门口走。周佛海脸上的表情不算愉快,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劲头里掺着些阴郁。明楼眯着眼看了会儿,并不打算和周佛海打招呼,转身进了二门。他也不出示通行证,衣领上别着的紫藤花铜扣是仅次于课长的最高级别标志,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进了门,大院北方最里间的平房是审讯室,阿诚不会在这里。他是被从城郊的审讯小楼接过来的,早就不需审了,这一会儿应该在高洋房三层的犯人优待室里。明楼往洋房内走去。驻守洋房门口的特务扫了一眼明楼领上的铜扣,躬身向他问好,转身打开了门。一层东边是会客室,里面的两个交际花是认识明楼的,这时候早就巧笑倩兮的迎了上来,递了擦手的帕子。明楼朝里间的电话接线室看了看,靠门口的接线员对他点头问好。明楼环视了一圈,会客室里除了他一人也无,于是回头冲那叫绀青的交际花微哂:“谁的弟弟谁心疼,是我心急了。”这话里是喜是怒让人摸不透,绀青闻言也不敢去附和,转身招呼另一个:“黛螺,莫要收拾那花了,来给明长官沏茶。”“茶是要不得,”明楼背着手走到沙发旁,却不坐,仰头看向楼梯处:“泡茶讲究个工夫,而我是没那个闲工夫的。”这话说得很是尖锐了,绀青被硬挡了一下,愣了半晌,忙笑着快步走到楼梯旁,声音柔亮的朝上面唤了两声,楼上立刻探下个脑袋来,和她交换了眼神,又缩了回去。明楼也不过去,就站在那儿端详自己的皮手套,一副静候的模样。黛螺从一旁递上半杯香槟,温言道:“丁先生可能在和人谈事情,很快就下来。您也是忙人,这会子当是歇歇了。”“明长官可没时间歇息!”周佛海从门外大步走进来,手里的文明杖被他拦腰攥着,进屋就顺手放在了桌边,他眼中不善,面上却是笑的。借着明诚的事情,最近上海和北平开始有点狗咬狗的势头。周佛海心里明镜似的,看见明楼恨得直咬牙,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明楼是条要命的蛇。可他又没法拿这人怎么样。如果不放下拐杖,周佛海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拿它去敲明楼的脑袋。明楼从黛螺手里接过酒,转手就递到了周佛海面前,两个人都卸去了无用的伪装,眼里时赤裸的敌意,周遭在这冷焰中安静了。周佛海接下了酒。明楼又在桌上拿起一杯。酒杯相碰,一声轻响却带着火石气息。二人笑起来,嘴角的笑纹刚浮起就枯萎下去,眼里都带着冷冷的嘲讽意味。过了八点钟,上海高层的几个人也陆续来齐了,明楼和岩崎俊辅站在一处,丁陌存和李君杨在人群中说着话。绀青和黛螺端着酒杯作陪,整个场面滑稽而怪诞。“有的时候,我不太懂你们中国人的这种”岩崎俊辅的目光从来回走过的人那里收回来,向后让了让,手上比划着,词穷。“交际。”明楼补充道。“不不,是形式,表面,小题大做。”明楼笑着点点头,低头看自己腕上的手表:“今天只不过是送一个犯人去北平,就算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也不至于像围观猴子一样来送行,这对今天在场的人毫无意义,”他说着抬起头,笑容褪了下去:“除了我。”岩崎俊辅撇了撇嘴,对此不屑一顾。他想了想,侧头对明楼漫不经心的开解道:“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记得明先生家中在此之后也再没有什么亲人,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这就是‘心无挂碍’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明楼觉得一股呛辣的血腥味从喉咙里升腾起来,他抿了抿唇,将这股急火咽回去,举起酒杯啜了口香槟。酒液带着丰富的气泡,似乎要将他的胃烧出一个窟窿。八点一刻的时候,有人从门外进来,附耳同丁陌存交代情况,他一面听,一面拿眼睛看明楼,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如果要从这些人中选个最盼着明诚走的,丁陌存觉得那非自己莫属。当年明家小少爷的事情是汪曼春和梁仲春办的,最后呢?小少爷是死了,可汪曼春和梁仲春的结局也就那副德行。现在明家又来这么一位,虽然算不得什么少爷,但他也不想这人死在自己手里。明楼就剩这么一个人,给弄到北平都没保住,还被反咬了一口,心里不定怎么不痛快。这个时候谁和这事儿扯上边,以后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么想着,他脸上换了副认真的表情,郑重其事的走到明楼身边:“明楼老弟,时间不早,犯人已经从侧门下来了,现在人就在院子里。我想着那副样子也不好看,就不告诉大家伙了,你看你这里?”明楼点点头,同岩崎俊辅一齐往门外走去。阿诚被人推到院子里,就停下了。没人交谈,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事。阿诚没什么好急的,他靠在轮椅背上,阳光照着,风吹着,让他终于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阿诚嗅了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飘来幽香,他被送来的那一天就已经闻到过了,在西面,那里可能有一棵开花的树。是什么呢?味道挺熟的,但可能是鼻腔被烟熏坏了,他一时不能闻出来。就这么恍惚的想着,阿诚在花香中一点点拼凑零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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