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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李白怔住,一眨不眨地盯着杨剪唇边的猩红,它才烧了一小截,火星一点点倒退。
&esp;&esp;他试图靠近杨剪,如靠近一头蛰伏的猛兽——如果靠得太近触到了雷区,他甘愿被它按在地上咬住脖颈。可杨剪安静如旧,李白已经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热气了,能想象他紧绷的肌骨……也能适应这光线,在昏暗中把人看清,可他看到杨剪什么都没做,全神贯注地仰视那扇窗子。不是它有什么变化,只是它在他眼里,好像就是比李白的面色值得观察,方才的话也宛如仅仅是根据实情,随口说说。
&esp;&esp;两人之间的死寂持续了小两分钟,杨剪转移视线看了看手表,接着目光才落在李白脸上,他忽然开口:“他们信的‘宗教’其实非常好玩。”
&esp;&esp;“什么?”李白一脸受惊的神情,搅乱他满面的沮丧无措。
&esp;&esp;“遗物里我收拾出来几本日记,发现这个‘日月大神教’非常讲究延续,讲究香火的壮大传递,邪教都这样吧,多招一个算一个,他们还讲究善恶报应,因果循环,功德圆满,不过这是大多数宗教的共性,”杨剪耐心地叙起旧来,“那次高杰之所以被惹毛了,其实是因为他在医院查到我姐的病历,说她做过那次手术之后就没办法再怀孕了,他们把这归咎于打胎的恶报,是神降下的惩罚,所以圣女废了,养了十多年的东西,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esp;&esp;“……圣女,”李白其实很想问点什么,“姐姐好像说,圣女是缺月。”
&esp;&esp;“废掉的圣女就是掉在地上的石块,没命可活,这是她自己写的,”杨剪凝视着他,“那天叫你过去之前她喝醉了吧,还跟你说过什么?”
&esp;&esp;“我不记得了。”李白脱口而出。
&esp;&esp;“不记得。”杨剪点了点头,重复道,“你,不记得了。”
&esp;&esp;“我知道这些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李白自顾自道,声音是哽咽的,字与字的间隙,他的牙齿打着寒颤,咔哒咔哒地碰在一起。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这话是对杨剪也是对他自己。可他说不出来。他恨不得翻出药片成把地吞,可他没带,他又恨不得杨剪掏出支枪就地把他正法,可杨剪一动不动,他就只能听着自己这么说下去:“后悔没用,我明白,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时间从来不能倒流,我也懂,但你不要把我完全推到外面,我至少得为自己干过的那些负责,这多少……也算一种弥补。”
&esp;&esp;“她有抑郁症,她自杀,她已经死了,链条完整,你弥补什么?”杨剪笑了,往前错了错身子,走到李白背后,那道灯光与阴影的分界。
&esp;&esp;他开始继续仰望。
&esp;&esp;“不完整,不只是因为抑郁!”李白说。
&esp;&esp;你真的在听吗,你为什么连看都不肯看我了……他又这样想。转回身子,李白和杨剪隔了半步,也像在仰望他,鼓足勇气道:“而且你还活着,你也被伤害了……你现在需要别人关心,照顾——”
&esp;&esp;他好不容易说出这些“正常”的话,接着就被杨剪打断。
&esp;&esp;“你真这么想?”杨剪不再笑,叼着烟回过头来看他,飘了一脸白烟虚影,唯独那单边一只右眼亮得出奇,“你知道跳楼死的人是什么样?”
&esp;&esp;不等李白挤出什么话语,他反手拽过李白的腕子,把他也往灯光下拉去。
&esp;&esp;“头摔碎了,血和脑浆流到我的鞋底,我跑得差点刹不住车,我跪下了,握她的手,手也没有形状,关节很硬,掰不开指缝。”杨剪自问自答,语气平淡得像静水,“看到你我就想起这些,看到你,我也能看到这些。”
&esp;&esp;划过李白耳侧,却变成洪流。
&esp;&esp;冲得他站也站不住。
&esp;&esp;还活着吗?李白问自己,心脏的跳动居然也能变成一件痛苦的事。突然有尖叫从空中砸进他耳中的嗡鸣,幻听一般,喊的好像是“离我远点不要过来”,截住他没完没了的下坠,也悚得他下意识循声看去。远远地,李白发觉那扇黑窗此刻竟然洞开,一个黑影在窗边,半边身体前倾在外面,正拼命摇晃大喊,他身后很亮,不只是平日那屋里的红烛……竟像是熊熊火焰!
&esp;&esp;杨剪同样在看,却也仅是旁观而已,在这早已挑选好的、隐蔽而视野清晰的角度。松开李白的手腕,摘下齿间的香烟,他说:“看到自己我也是同样的感觉,不想看的话,不照镜子就好了。”
&esp;&esp;话音一落,那黑影往前一翻,从九层坠落。
&esp;&esp;“救我!救救我,我,救——”
&esp;&esp;下坠不过两三秒的时间,这些音节都是错乱的,哀嚎还回荡在空气中呢,凄厉极了,绝望极了,连头脚上下都看不清楚,它就砸在水泥地上,只余一声闷响。一块掉下来的还有一扇窗框,房子太旧了,窗子也太窄了,被急于逃生的人撞掉,一路跌过几个阳台,几道凸起的防盗栏,在地面把玻璃摔得稀烂。
&esp;&esp;就在那摊尸体旁边。
&esp;&esp;怎么了?
&esp;&esp;答案显而易见。
&esp;&esp;那……房间里,恐怖的,有什么。
&esp;&esp;地面上顿时慌成一片,那些遛狗的,夜跑的,在路灯下卿卿我我的,在哗然之后纷纷向那里聚拢,正好有盏路灯照着,想必那场面太清晰太惨烈,没人敢靠得太近,他们自觉围成一个宽松的圈子,窸窣议论跟着响起,有人开始哭了,有人打电话报警,更有甚者从隔壁楼门洞跑出来查看。
&esp;&esp;而旁观这一切的过程称得上痛快,就像是自己被解救了,还没去考虑因果,事情就已经发生。这就是所谓“惊喜”吗?人人喜欢的那种东西。烧吧,再烧旺些吧!李白看着那火,看到坍塌的老屋,燃烧的坟墓。
&esp;&esp;“哦,”他吸了口气,“高杰跳下来,摔死了。”
&esp;&esp;但别忘了刚刚——今晚好像不止死了他一个人。
&esp;&esp;“你去看看吧。”杨剪的嗓子已经被香烟熏哑。
&esp;&esp;看看摔烂的人是什么样的。
&esp;&esp;“我们不用避嫌吗,”李白却表现出意外的冷静,“你没把摩托车停在这儿,站在旮旯里,也是不想被熟人看见吧。”
&esp;&esp;杨剪没说话,烟已经烧到尾,小小的一点火在他两指间捏着,都要把皮肤给烫了,他仍然捏着,窗帘从顶层的窗户鼓出来一块,里面兜的是大片的火,是滚热气浪,“砰”地一声,火势的蔓延如同爆炸,它被困住了,它就要把这房间撑爆!窗帘瞬间点燃,被热气顶着彻底飞出窗洞,又被秋风腾起,火光被氧气哺喂,镶在帘边飘得愈发自由热烈,就算隔着浓烟去看,映一轮半月,依然明亮夺目。
&esp;&esp;真像啊,李白想。
&esp;&esp;真像凤尾。长长的羽毛,描出风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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