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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糖!”居然是陈淮安。这厮瘦了许多,皮肤在月光下呈着透亮的古铜色,大约离开渭河县后,就刮掉了脸上的胡须,两道浓眉,目光坚毅,下颌仿似大家挥毫而成的,优美的一笔,高高挺挺,就站在锦棠身后。他道:“陈至美,哪可是我的字,你拿着我的字,跟那个女人有什么扯不清的?”言语间道不尽的鄙夷,就好像他真的极其鄙夷,并厌恶黄爱莲这个女子一般。上辈子陈淮安也这样,在到京城之后,每每与锦棠顽笑,总说整个京城,最美最可亲的,就是他的珍珠小糖糖儿,宝贝小锦棠,顶讨厌,顶叫人厌烦,败胃口的,就是白云楼的东家,黄爱莲黄姑娘。说她生的丑,洋洋自得,故作聪明,见钱眼开。总之,陈淮安身为一个还算有涵养的男人,可从未吝啬过他的侮辱之言,用来攻击黄爱莲。可他一边这样攻击着黄爱莲,一边就跟她有了一个陈濯缨哪样的儿子,哄的罗锦棠像个傻子一样。锦棠望着陈淮安,低了低眉头,道:“我到河西堡,是为酒坊的事儿,虽说名义上是夫妻,咱们上辈子可是和离过的,陈淮安,你管不得我。”说着,她便准备回房。陈淮安跟在身后,道:“回房,陪我吃顿饭再说。”“稀罕了,我为甚要陪你吃饭,你的黄爱莲不是在此,找她陪你去。”“就凭,徜若你不肯去,离家如此远的地方,我提前一步弄死葛青章,好不好?”锦棠高束一条马尾,新洗过的乌发蓬松舒散,由一根淡蓝色的绢帕扎着,在脑后直晃悠,她果然止步,瘦瘦的肩膀绷的挺直,愣了半晌,恨恨回头,凭着月光,陈淮安也能看出她的恼怒来。“七天七夜没有多说过一句话?”陈淮安更气,复述着葛青章方才在路上,对锦棠说的话:“葛青章这个王八蛋,上辈子我可没发现他这么有心眼儿,顾作君子?既真是君子,你与我当时都还未和离,他跟你在客栈,算什么事儿?”他这说的是上辈子,和离的那夜,葛青章带着她,在客栈里吃酒的事儿。她吃了酒不认人的事儿,葛青章是知道的,所以陈淮安一直都当葛青章是故意诱她,诱她吃酒,诱着她,想在客栈发生点儿什么。锦棠气的咬牙切齿,狠狠甩手,头上的马毛松散下来,垂在两肩:“既已和离了,我给你写了休书,你管我去了何处,又管我与谁在一处,便我想嫁给葛青章,和离了的前夫,难道要你管我?”“没有,我还没有给你写,就不算和离。”陈淮安道:“你当时还是我的妻子,他就不能碰你,碰了就是他该死。”“你血口喷人,分明青章都不曾碰过我,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你却把他给杀了。分明知道要和离,你还……你还在客栈里那样,让我怀上孩子,是你不要脸。”锦棠亦是咬牙切齿,红头对眼的俩夫妻,皆是耳语,俱指着不远处的房门,而葛青章形色落落,端坐在房门前,翻着本子书。陈淮安觉得,葛青章那两只耳朵近来因为总是偷听他们夫妻吵架,变的格外的尖,只怕再尖下去,他得变成只长耳朵的坏兔子。听锦棠说乐句怀上孩子,这玉面清秀的小表哥唇微微一抽,调了个姿势,目光依旧在书上。锦棠依旧怒冲冲的望着他,月光下两只眼睛睁的格外的大,唇又抿的紧,发怒的小猫似的,要不是不远处还有个葛青章,她两只利爪,能利马就抓花了他的脸,再扯掉他的耳朵。她吃醉了酒,当时客栈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其实早就忘了。而陈淮安,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唯一想忘掉的,就是于大雨之中,翻遍整个京城,推开客栈门的那一刹哪。……“我今天在外跑了整整一天……又饥又饿又累……还没吃饭。”硬的不成,陈淮安只能来软的:“陪我吃顿饭,就一顿。”锦棠恨恨瞪了半天,狠狠剜了陈淮安一眼,终于,还是提前一步往里走了。葛青章的长耳朵终于收了回去,啪一声合上书,就那么直愣愣的坐着。作者有话要说:和离之夜的罗生门,葛青章的死,唔~这个必须写番外,必须写。以及,我觉得无论青章还是淮安,都是善良的孩子。陈淮安:作者,想我赞同你这话,就把我头上的绿帽子撸了再说成吗?烤乳羊原本该在渭河县的两夫妻,就这样又在凉州府碰头了。陈淮安的客房也在这客栈的最后一进,同样的月型拱门,门前两只汉白玉的狮子,是一间整体而成的小院,院子里显然住了不止他一个人,因为锦棠进门时,就瞧见脑袋圆,眼睛圆,生的跟颗丸药似的王金丹,就在西侧厢房的窗子里探出了头来。院中一株樱桃树,上面樱桃结了个缀缀而繁,于月光下,呈着紫黑色,淡淡的熟透甜香。锦棠略点了点头,笑了笑,赶在王金丹打招呼之前,径自就进了主屋。骄奢淫逸,这些东西本与属于锦棠的陈淮安是沾不上边儿的。上辈子在京城十年为官,虽然人人都传说小阁老是何等何等的奸佞之人,但锦棠与他做夫妻的时候,自来勒令他,做人做事要问心无愧,不能乱收人的财礼,也不能行缺德之事,更不能因为自己是官,就欺负百姓,鱼肉乡邻。陈淮安与她小门小户,连下属官员们送的家乡土特产,落花生和红蕃薯都不曾要过。到和离的时候,锦棠带走的,全是自己攒下来的私房,概因陈淮安清清贫贫,一无所有。但事实上身在相府的陈淮安,会大笔收授贿赂,会买官卖官,会狮子大开口,问下属官员们要田地要宅子,这些,可皆是陈淮安倒台之后,官府从黄爱莲的嘴里套出来的。便同床共枕一生,也没人敢说,自己真正了解枕畔的哪个人。陈淮安的客房果真极尽奢华。一寸长的羊绒毯铺地,一整套紫檀质的家具,案头耸肩美人瓶中插着怒艳的芍药。一件鸦青面的棉质直裰,随随便便丢在衣架上,另有一双牛鼻眼儿的老布鞋,刷的干干净净,就摆在衣架下方,显然,陈淮安在这儿住了已经有一段日子。他熟门熟路进了里间,解了外罩的黑色短衫丢到衣架上,出外片刻,摘了一瓮拇指头大的,湃于井水中的樱桃进来,滤净了水,放到桌子上,站在锦棠面前,忽而欠腰,双手攀着她的椅背,将她环住,仔细望着她的额头。“方才金丹说,有个渭河县的老相识,鬼鬼祟祟跑进来偷樱桃,因怕给认出来,他们都没作声儿,任凭他摘了许多。”陈淮安说着,忽而伸手在锦棠额头上轻轻点了点,这是她一直戴斗笠,压的太久,额头位置勒出一条深深的红印来。锦棠不欲吃陈淮安的樱桃,也一把就搡开了他。陈淮安于是转身进了里间,拿了瓶清清凉凉的药膏子出来,旋开盖子,替锦棠涂着。这是他们这些日子来,在凉州被晒伤以后,涂的万金油,极管用的。见锦棠仍不肯吃樱桃,陈淮安笑眯眯问道:“葛青章偷的你都肯吃,我光明正大替你摘的,你反而不肯吃?”锦棠白了他一眼:“饭呢?”她是叫他拿葛青章的性命胁迫着,陪他来吃饭的。陈淮安抹完了药膏,盖上盒子,道:“先吃樱桃,至少吃一半,才有饭。”锦棠于是挑了枚最大的樱桃,赌气似的,一口摘下,咬破了汁子,在舌间轻点着,故意挑衅似的,伸了舌尖儿出来,给陈淮安看。红嫩嫩的舌头,红瓤带着汁水的樱桃,她跟个孩子似的,翻卷着舌尖儿,做个鬼脸,转了一圈。陈淮安依旧躬着腰,手仍在半空中,身量太高,挡住了所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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