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潋潋星河,翠峰如簇,远处正阳山几座山头的仙府,好像有老剑仙们呼朋唤友,正在举办私人雅集酒宴,处处烛光,映照得恍若火城。
天上星斗移,人间酒杯转,赏心悦目事。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读书练剑时。
距离青雾峰最近的这处仙家客栈,陈平安和刘羡阳都躺在藤椅上乘凉,刘羡阳早已经呼呼大睡,陈平安则闲来无事,正在翻阅一本历象漏刻部书籍。陈平安合上书籍,放入袖中,轻声道:“到子时了。”
按照道家说法,有那“子时发阳火,二百一十六”玄妙说法,修道之人,拣选此时修行,淬炼体魄,熏蒸金丹,阴尽纯阳,体貌琼玉,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米贼王箓圆,本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文书,就是无意间捡到了一部废弃道书,依循此法修行,山河鼎里炼冲和,养就玄珠万颗。得道之时,有那雾散日莹之契机,云开月明之气象。
这番措辞,自然是吴霜降在夜航船送给道侣天然的一份记忆,能够让擅长“兵解万物,化为己用”的吴霜降评价如此之高,那么这个王箓圆,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是未来青冥天下的一方雄杰,前提是别给白玉京二掌教盯上,如今百年,刚好是这位道老二坐镇白玉京,负责监察天下。陈平安猜测这个王箓圆,极有可能已经悄然赶去了五彩天下,等到大门重开,等到陆沉住持白玉京事务,再回青冥天下不迟。
刘羡阳睁开眼睛,揉揉脸,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姿势,身体蜷缩起来,双手笼袖,忍不住抱怨道:“才子时?岂不是还得等十几个时辰,早知道就晚点来了,我不在家里,余姑娘就得一个人住在河边铺子,她胆子小,要是大半夜给水鬼敲门怎么办。”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望着那条挂在天幕的星河,笑道:“赊月的胆子可不小。”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与余姑娘,真是天定良缘。”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栏杆那边远眺渡口,哪怕是深夜,白鹭渡那边,依旧不断有仙家渡船起起落落,其中有出身满月峰花木坊的女修,携花簏捉花来,簏篮中的所采花卉,不是来自藩属山头,不然就是山下王朝各个着名道观寺庙,还有许多从别家山头购买而来的仙家瓜果,都必须走仙家渡船。早先正阳山是没有什么花木坊的,只是这二十年来,喜事连连,筹办庆典实在太多,在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的提议下,临时设立,多是挑选一些资质寻常却年轻秀丽的外门女修,美其名曰采撷官、提篮娘。
刘羡阳依旧躺在藤椅上不愿挪窝,懒洋洋说道:“事到临头,该想不该想的都想了,那就别再想太多,问剑一场屁大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正阳山诸峰,不是都喜欢开启镜花水月吗,刘羡阳都有看,一场不落,不过从没砸过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道:“跑个屁,就没有打不过的道理。”
刘羡阳哎呦一声,“这话说得很不像陈平安了。”
夜凉无暑气,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睡不着?”
陈平安点点头,“习惯了。”
刘羡阳说道:“先睡心,再睡眼,才能真正以睡养神,下五境练气士都晓得的事情,你看了那么多佛道两教书籍,这点道理都不懂?”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跟做到是两回事。”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那就跟当年差不多,烧瓷拉坯,永远眼快手慢,没半点悟性,怨不得姚老头不收你当徒弟。”
陈平安笑着不反驳,刘羡阳说的本就是事实。
可要是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或是亲身领教过二掌柜一箩筐飞剑的酒鬼赌棍在这边,估计能把一双眼睛瞪出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跟隐官大人说话的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韦月山终于带人上山了,多半是信不过客栈这边的眼力,要亲自筛选一遍住客的谱牒。”
刘羡阳疑惑道:“谁?”
陈平安缓缓说道:“韦月山,两百八十岁,出身旧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个书香门第,仕途不顺,修行资质不错,被青雾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两百三十年,现任白鹭渡管事,龙门境修士,不是剑修,如果年少入山,有机会跻身金丹。他是青雾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辈,也是金丹剑修纪艳的二弟子,纪艳是青雾峰峰的上一任开峰祖师,在她兵解离世后,门内青黄不接,纪艳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务,死活打不破龙门境瓶颈,最终道心失守,在山外闯下一桩祸事,出手斩杀了一位别门剑修,招惹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朱荧王朝,掌律晏础亲自出手,对外说是拘押在了峰牢狱,其实是暗中清理门户了,当时朱荧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应该就在场,亲眼看着晏础打杀此人,这才作罢,没有与正阳山不依不饶。”
“过云楼掌柜倪月蓉,观海境,与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因为姿色不错,暗中依附了老祖师陶烟波,不过此事隐蔽,所以她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阳山祖师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纪艳一死,每次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瓜分剑仙胚子,青雾峰连残羹冷炙都抢不到,那些剑仙胚子自然谁都不愿意去青雾峰坐冷板凳,不过山主竹皇早年与纪艳关系不错,年轻时双方差点成为道侣,所以于公于私,都愿意稍稍照拂几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会搬出山门规矩,好歹送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仙胚子,可惜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过十几二十年,那些剑修就会转移峰头,与别处老剑仙们眉来眼去,然后更换祖师堂谱牒,离开青雾,转投别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轻剑修如此选择,毕竟青雾峰连个像样的剑修长辈都没有,去了那边修行,除了几部死物剑谱,是得不到任何活人剑术指点的,所以青雾峰已经两百多年没有一位金丹剑修了,按照正阳山的祖师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整个旧青雾剑修一脉,就要让出整座山头。”
“倪月蓉在六十年前,曾经被陶烟波的嫡孙,也就是陶紫的父亲,就在这过云楼里边,打了她十几个耳光。所以青雾峰一旦更换峰主,倪月蓉是休想去秋令峰修行了,她得另谋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阳山老幼剑修都笑称为鸟不站的茱萸峰,对她而言,只有一对主仆的对雪峰其实也不错。韦月山相对比较会做人,能挣钱嘛,在哪里都混得开,正阳山诸峰其实都愿意接纳这个生财有道的白鹭渡管事,最近些年,他与出关就是上五境老剑仙的夏远翠,时常有走动,光是山上小武库的方寸物,韦月山就送出去了两件,差不多已经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导致竹皇对此人,意见不小,之前没有跻身上五境,就忍着韦月山的势利眼了,当下竹皇肯定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韦月山交出白鹭渡这块肥肉,未来接掌白鹭渡,竹皇心中有几个人选,其中一个候补,我们的老朋友了,就是那个前些年入赘琼枝峰的卢正淳。从福禄街,到清风城,再到正阳山,兜兜转转,世界就是这么小,好像总能碰上熟人。至于韦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个乌烟瘴气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这一连串内幕,刘羡阳听得脑袋疼。
刘羡阳实在懒得记这些有的没的,陈平安一个人当账房先生就够了,他刘羡阳天生就是当掌柜、当师傅的人,所以只是打趣道:“你怎么不去当个说书先生?”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以为当说书先生能随便挣钱,没有的事,我在剑气长城又不是没当过,结果想要从孩子那边骗几颗铜钱都难。”
刘羡阳坐起身,说道:“你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要帮正阳山修家谱啊?”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线峰愿意花钱,出高价,我还真没意见。”
刘羡阳躺回藤椅,说道:“他们来了。”
陈平安笑着走入屋内,去开门迎客。
因为黄河在白鹭渡的出剑,一道剑光分十九,同时落剑诸峰,虽说雷声大雨点小,剑光都给山中各位本土剑仙、道贺客人打散,虚惊一场,可如此一来,仍使得正阳山上下内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起来,生怕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尤其是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边的复杂档案,觉得没什么漏网之鱼,就火急火燎赶来鱼龙混杂的过云楼,要求过云楼再次仔细翻检、查阅所有客人的路引、关牒,韦月山登山之时,直接带了数位嫡传弟子,而且要求师妹倪月蓉务必亲自下场,来的路上,韦月山把那黄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着急投胎的玩意儿,怎么不直接去一线峰祖师堂里边闹事,在渡口这边遥遥出剑算哪门子的剑仙气概?
倪月蓉没觉得师兄是在小题大做,事实上,在韦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经带人翻了一遍客栈记录,让几位心眼活络的弟子女修登门一一勘验身份,只是还有十几位客人,不是来自各大山头,就是类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贵客,客栈这边就没敢打搅,韦月山听说此事,当场就骂了句头发长见识短,半点面子不给她,执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门入屋,仔细盘查身份。倪月蓉心中恼火,不是你地儿,当然可以随便折腾,半点不顾忌那些谱牒豪客的颜面,可我和过云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倪月蓉敲开门,韦月山见着了一个年轻道人,身材修长,戴莲花冠,外罩一袭布满云水气的青纱道袍,既有山上高门仙家的浓郁道气,又有豪家子的雍容风度。
其实一见到此人,韦月山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那一顶象征道脉法统的莲花冠,看得韦月山这位龙门境修士,心中直打颤,咳嗽一声,提醒师妹,你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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