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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傍晚,府中人去近半,蓦地?有种人去楼空的寂静。玉漏知?道,这寂静和池镜脱不了干系。从前和他每次见面,安静中危机四伏,要随时随刻留心着周围的眼睛,也要随时?随刻揣摩他的心思?,就算不说话,也觉得慌忙。
可自上回因置外宅的事和他没谈拢,他就连着两?日没来见她,直到那边府上开始治丧,他就更不得空回来见她了。其实多半是故意冷着她,好逼迫她就范。
有时?候他跟她赌气,简直像个孩子
。玉漏虽不退让,却不觉生气,反而感到点无奈和好笑。
池镜自己偶然想想也觉得像在赌气,很有意思?,像五岁的时?候故意不吃饭,等着故去的先二太太来哄他。
先二太太那个人,比燕太太还冷淡,也许是因为恨老太太给他们房里过继了?个儿?子,认定她从此后都生不出子嗣似的。所以待池镜从起头就是爱理不理的,就跟奶母说:“随他吃不吃,饿了?自然晓得吃。”
果然他没一次成功,饿肚子的时?候越拉越长,没人理他,最?后都是自己饿得不行了?,随便什么都往嘴里塞。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他永远是失败。
但这一次他莫名觉得会胜利,想必凤翔怒火中烧的信业已从常州送出来了?,到时?候难道玉漏真要回蛇皮巷?那不过是她激他的话,真要回去,她的下场不免和玉娇一样?,给她爹娘再?往外送。她会想不到这些?她不过是在和他赌。
他在四老太爷府上耐着性子等下来,抽空在灵棚外问永泉:“姑娘在家做什么?”
永泉楞了?下,一时?不晓得他是问青竹姑娘,金宝姑娘,还是丁香姑娘?转念一想,他问这些人做什么?只有是问玉漏姑娘了?。
“昨日我回家去给爷取换洗的衣裳,听金宝姑娘说,玉漏姑娘这一向都在二奶奶屋里看着,不得空往咱们屋里去。”
这时?候好像要有一场暴雨要下,一团一团的墨云在天上筹备着,才?是正午的太阳就像夕阳,将光芒一束一束地?往云里收,天也黯得像日暮。池镜侧身立在那里,望着灵棚内人来人往,那些人多?半是亲戚,也叫得上一声“舅妈”“婶娘”“伯母”什么的,但都不认得,只是面熟得紧。
风将纸钱往他身上卷,是些苍黄的记忆的碎片。他想到先二太太死的时?节,他没有哭过,只听见他们说还要给二老爷续弦,他心里松了?口气,想着下一位“母亲”进?门的时?候,他要讨她喜欢一点。
然而也还是失败。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跪着和人要钱,也比站着向人讨爱要有尊严得多?。
所以更不能向玉漏讨,只能逼她,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比他还要急的时?候,自然就听凭他处置。
他笑着向永泉点点头,“房子的事你别?闲,还是要继续寻着。”
永泉笑道:“昨日正巧有人荐了?一处宅子,我听着倒好,里外两?个院子,六间屋子。”
池镜马上往外走,“你带我瞧瞧去。”
永泉一面回头看,一面紧追而去,“一会好像要叫三爷跪灵呢,怕老太太找。”
“一时?半会还轮不到我,怕什么。”
两?个人骑着马就奔着那宅子去了?,比前头瞧的几处都好,又敞亮又整齐,连廊上的柱子都是新上的漆。听说东家是户有些家底的富商,刚把这宅子修整过,可惜前不久住在原籍的老太爷去世了?,阖家要搬回去替老太爷守孝。
池镜挨间屋子瞧过,简直是比着玉漏那说法?造出来的,哪再?找如此合宜的去?因此还没问价钱,就对永泉道:“跟东家说,这宅子我要了?,问他什么日子付钱过契。”
“唷,那得等这家老爷从杭州再?赶过来。”
池镜点头,“你催着那作保的人。”
仍旧骑马回四老太爷府上。那雨终究没落下来,下晌天又放晴了?。吃过晚饭他骑马特地?赶回家去,想着应当?要告诉玉漏一声。她得知?道,他只能给她这些,不论她情不情愿。因为她给他的,只值这些。
傍晚的时?候,玉漏园中闲逛回来,蓦地?看见池镜坐在她屋外花架旁的石头上。那花架上没有晾衣裳,坠着密密的紫藤花吊子,他穿着素白的衣裳,低着头,侧身嵌在那一片紫色的烟云里,那一种淡远和恬静,令她忽然记起从前的某一个傍晚。
那时?她娘叫她爬到屋顶上去换几片瓦,其实她惧高,但她爹不在家,她娘的身子又笨重,玉湘去了?胡家,玉娇又偷懒不肯,只好由她去。
她小心翼翼地?爬在屋顶上,倏听见西坡在底下叫她:“你别?动。”
随后他从他们家那头踩着梯子爬到她们家的屋顶上来,扶她坐着,替她换了?瓦。要下去的时?候,她推说她不敢,等她再?坐会。
西坡只好陪她坐下来,大概是怕她不留神掉下去,挨她挨得十分近。她有种隐秘的喜悦,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因为他的贴近而颤动,心也在细细地?颤动。
她笑道:“原来蛇皮巷是这样?子,还真像条蛇。”
连家是后头搬到这里来的,祖父死后分家,她爹没分到房子,拿钱在这里另买的。她娘常抱怨这条巷子又长又逼仄,她也是认得了?西坡,才?有点适应了?这里。
西坡是自幼生长在蛇皮巷里,对这里很有感情。他说:“这巷子窄有窄的好处,走的人少,倒宁静。”
西坡有西坡的安稳,玉漏有玉漏的动荡,她知?道他是个没野心的人,只是看着像个读书相?公,其实骨子里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不可能有很大的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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