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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困惑:北京?她说的是北都太原?那又与蓟县有甚相干?[1]
李适之兀自苦思那女郎的声音是在何处听过,却听楼下一阵喧哗,原来是两队士卒先后进了这家酒肆,楼下只有几张食案,位子便不够了,两方皆不肯相让,于是争吵起来。只听一人道:“分明我们先到,你们没长眼?只管纠缠,却待如何?”另一人道:“不待如何,只是要你们别换一家。”先前那方怒道:“不要脸皮!你们怎地不换?”后来那拨人便冷笑道:“真是田舍汉!你当今日还是张将军在时的光景吗?你们这些人,只因跟随张将军的时日更久,就日日仗着将军的威势,欺凌我们。我等岂是为难你们?不过是做我们该做的事罢了!”
杨续以目视李适之,李适之示意他不必动作,心下已然明了:张守珪性情慷慨豪迈,却有护短的习惯,先前那拨人多半是他还在瓜州时的旧部,随他辗转多年,想来平日多少有些骄肆,如今张守珪失势被贬,他们留在幽州,情势便难免颠倒了。沉吟间,两拨兵卒已是随时要展开械斗的架势。酒肆肆主见到他们剑拔弩张,显然积怨深重,也不敢多说。幽州虽然民风剽悍,毕竟民不敢与兵斗,楼下的酒客们贴着墙边溜走了一大半。楼上的人们因这些兵士堵在楼梯左近,却不大敢动,只是悄悄观望。
那女郎似乎感到絮烦,喝了一口酒,重重将杯子放在食案上。双方情势紧张,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楼中死一般寂静,这一声便格外清晰。楼下的士卒们抬头看来,女郎自己似也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有幽州军那边的士卒开口调笑道:“小娘子好大火气,莫非这些瓜州旧部里有你的情郎不成?他们可不疼惜女子,你不如嫁了我罢。”又有人道:“小娘子快出去,刀枪无眼,你这般美貌,若是受了损伤,不免可惜。”
女郎按捺不住,冷冷道:“我没什么火气,只是刚刚还与人说张将军治兵严整得法,幽州军真是军容整肃,军纪井然,不过须臾,你们便打了我的嘴,我脸上有些痛罢了。”瓜州旧部里有人噗嗤笑了,旋即生生止住,似是想到这一笑是将旧主张守珪也笑了进去,忙补救道:“张将军韬略无双,最会治兵,奈何有些人天生不堪!”
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顿时恼了,之前那个出头与瓜州旧部争锋、辞锋最利的军士说道:“小娘子太轻狂了!竟敢取笑我幽州五万儿郎!”“我们虽看不惯他们瓜州旧部,却不曾诽谤张将军。你却敢不敬张将军!”“若是没有我们舍生忘死,在战场上与契丹人、奚人杀斗,你怎能在这里安坐饮酒!”
女郎道:“不然。我岂敢不敬张将军,岂敢不畏圣朝之军威?只是张将军一去,你们便滋事扰民,又要翻旧账来自相残杀,委实不似我幽燕之地慷慨悲歌的伟丈夫,煌煌大唐舍生忘死、保家护国的好儿郎!”她几句话说得讥讽中有正气,轻蔑中有凛然,一时兵卒们竟都静了几分。女郎忽然又笑了:“但若我这几句话就说得你们不再互相争斗,转而一同斥我不该辱及张将军,这番狂言……倒也值了。”悠悠站起身来,举步便欲下楼。
幽州军士们面面相觑,怔了数息,忽有一名军士踏出半步,冷冷道:“小娘子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狂言。说了这些话,就想走吗?”女郎身形一顿,问道:“你待如何?”军士道:“也不如何,只要小娘子喝光这一壶酒,向我们道声不是,也就罢了。”顺手从旁拿过一壶乾和酒来,几步上楼,只踏得楼板沉闷作响。他身材高大,那女郎站在他面前愈发显得清瘦纤弱。
李适之眉头拧紧,心想这些兵卒为她所斥,心中不甘,为了挽回一些颜面,竟要这样欺凌一个女郎?张守珪以在河西大破吐蕃之功转幽州节度使,镇守此地六年有余,更以巧计斩契丹将领可突干之首,名震幽燕,这等声势之下,倒也难免养出许多骄兵。他心念正转,却听女郎放声笑道:“休说一壶,十壶也喝得。但,请罪?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楼中众人登时喧哗起来。有瓜州军士道:“小娘子你休听他的,我替你喝!”肆主老丈颤声道:“小娘子,我家的酒极酽,你莫孟浪……”逼她喝酒的军士也颇感意外,对女郎道:“你若真喝得十壶,某等从此再不寻他们的晦气。”听他说话的语气,似是这一行人的首脑。
女郎一顾楼下,轻声数了数,笑道:“你们一共十二人,你们每人轮流喝一壶,每尽一壶,我便奉陪一壶,如何?只是,酒钱么……你们来出。”
午后日光明亮,她一转头,便露出了一张端丽清艳的侧脸。李适之一见之下,如遭雷击,不觉呆住。
女郎招呼店家打酒,为首的军士先取了一壶。他也不用杯,仰头以嘴相接,清澈酒水有如一条白线直贯入口,片时便将一壶酒饮尽。清酒杂质少于浊酒,更易醉人,且幽州风气本来好饮,楼中众人见他喝得爽快,各各大声赞叹,不止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生出骄傲之意,连瓜州旧部军士们的神情都缓和了好些。
女郎笑了笑:“壮士好生豪迈!”忽地转头向杨续一笑,眨了眨眼,“可否劳烦郎君为妾斟酒?”杨续一怔,想到女郎大约是寻个人在旁见证的意思,便以目光向主人请示,就见主人微微颔首。
李适之不清楚,自己是否该亮出新任幽州节帅的身份,为她解围。但她嘴角微扬,清丽面容上的神色又是傲岸又是坦然,仿佛他若凭世俗权柄强行出头,反而是亵渎了她的这份夷然不惧。而同为好酒之人,他亦好奇:她当真十分善饮?还是她别有妙法奇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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