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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支书?”他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回头,只说:“是。”她说:“是你救了我?”他说:“就算是吧。”她说:“是你给我上的户口?”他没有吭声。她说:“是你给我找的婆家?”突然,她有点怨怨地说:“你咋给我找这么一个主儿呢?”他仍然没有吭声。她又说:“一村人都去看过我了,你怎么不去呢?”他还是一声不吭。她说:“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说着,她就那么双膝一屈,在他身后跪下了。那时候,他毕竟年轻气盛,是架不住人跪的。于是,他慌忙转过身来,站起去扶她,他说:“干啥,这是干啥?起来……”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前猛地一亮,跟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里说,看起来,人是粮食喂的呀!只要吃上几顿饱饭……片刻,他才想起伸出两手去扶她,在扶她起来的时候,却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透过衣服,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柔软的颤动……他甚至有些慌乱地说:“你坐你坐。”而后,他转过身去,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平静,就故意笑着说:“都说你白,还真是个白妞哇!”她说:“我叫秀丫。”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叫道:“秀……噢。”她说:“秀丫。”他说:“秀。”她说:“是秀丫。”他怔怔地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后,他猛地转过身来说:“我是去地里看白菜的。”她说:“白菜?”他说:“白菜。”她说:“我……咋谢你呢?”他转过身去,墙上立时晃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着牙说:“我看看白菜!”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顺从地坐在了那张绳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脱下来……倏尔,那白色的胴体完整地显现了。那白在暗影里竟然发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样,那是一泓弹弹动动的白水呀!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过身去,把那盏带玻璃罩的马灯提在了手里,走到床前时,他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刹那间,那胴体就化成了团粉白色的火焰!他就那么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向下探去……当他的手刚要触到那胴体时,蓦地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那是凉吗,那是滑吗,那是热吗,那是软吗,那是……呀!指头挨到肉时,那颤动的感应就麻到心里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处在颤,那简直就是“叫叫肉”!你动到哪里,它颤到哪里;你摸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片惊悸的麻跳。那麻,那凉,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闪电般的痉挛,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你觉得它凉,它却是热的;你觉得它软,它却有钢的跳动;你觉得它湿,它却有烙铁般的烧灼;你觉得它烫,它却有蛇一样的寒气。那真是一片浪海呀!它会说,会叫,会跳,会咬;它一会“咝咝”,一会“沙沙”,一会“呀呀”,一会“呢呢”……终于,当他抓住那两座耸动的雪峰时,那万般战栗化成了一句话:“恩人哪,要了我吧!”呼天成炸了,他简直炸成一片疯狂的火海!那马灯“卜啷”一声碎在了地上,灯灭时,他猛地扑在那“叫叫肉”上……就在这时,村里的狗突然咬起来了,那群狗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倏然就响到了村口,仿佛就对着场院!紧接着,狗一群一群地窜进了场里,场院里到处都是“汪汪、汪汪汪!”的狂叫声……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场院里响起了“沙拉、沙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分明是朝着队部来的!秀丫浑身抖着,“呢呢”地颤声说:“有人来了……”呼天成直起身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就那么直直地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走吧。”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个夜晚哪!秀丫走后,呼天成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哪!他虽说有媳妇,可他的媳妇是个童养媳,六岁就进门了,干巴巴的,他从没把她当过妻子看待。特别是生过孩子以后,就成了一面挂在墙上的箩,让你几乎想不起筛面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么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简直是一棵叫人发疯的“白菜”呀!……不料,第二天夜里,狗又咬起来了。杀狗的日子就在这年春上,劁猪的老曹被人从公社押回来了。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个子、短脖、白骨眼儿,看上去矬矬的,就像是个长不大的老倭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镇上有名的屠户。那时候,人们总爱说:“走,上黑集吃狗肉去!”那名扬四方的狗肉铺子就是他家开的。后来,等他长大时,铺子早已关门了。因出身是富农,他人又长得丑,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妇。再后,经他三姑介绍,就“倒插门”到呼家堡来了。那时,汉子“倒插门”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没人叫他的名字,都称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个半瘫,光会吃不会做,还滚蛋子生娃,日子自然过得紧巴。于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干起了劁猪的行当。说起来,老曹也算是个能人。那年月,一辆新自行车是很贵的,一个村也难有一辆,那简直是富贵的象征。可他不知怎么就自己动手装了一辆破自行车,村里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骑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车子,在车的前把上挂上两绺红布条(那就是劁猪的标志),腰里拴一个油腻腻的小皮囊子,到四乡里给人劁猪去了。劁一头猪能挣五毛钱。那时私自出去干活是不允许的,那叫“投机倒把”。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绳子送回来。老曹回来被直接送到了大队部里。进了院子,有人说:“蹲下!”他就老老实实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进了队部,交代了一些话就走了。此后,支书呼天成进进出出地在他跟前走了好几趟,却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里有人隔三岔五地到队部来,有的就装作没看见;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说这不是老曹吗?回来了?他就龇龇牙,嘿嘿一笑,说回来了。有人说,咋,上绳啦?他说捆捆皮实。也就这么说说,就过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绳捆索绑地在那儿蹲着。眼看天过午了,村里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却仍然没人理他。最后,呼天成从队部里出来了,他锁上门,大步朝外走去。这时,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句话,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脸都不扭。当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天成,天成哇。”呼天成仍往外走着,就像是根本没听见。老曹又喊:“支书,支书哇!……”这时,呼天成应声转过脸来,瞅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头,说:“嗨,老曹,你怎么还在这儿哪?”老曹哭丧着脸说:“支书,我想、尿。我尿。”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呼天成快步走了回来,说:“你怎么不吭呢?”说着,就上前给他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绳儿一解,老曹夹着两条腿,抖抖索索地说:“支书,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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