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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它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它,总拿菜喂它。”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她结了婚没有?”世钧道:“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曼桢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世钧笑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
&esp;&esp;吃完饭,曼桢说:“我们去看看老伯。”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请坐请坐”,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
&esp;&esp;世钧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
&esp;&esp;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
&esp;&esp;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世钧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
&esp;&esp;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啸桐便问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还有点热度。”啸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他开个方子。”沈太太笑道:“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啸桐方才不言语了。
&esp;&esp;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这时候忽然问道:“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曼桢笑道:“没有。”啸桐道:“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曼帧听了,便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啸桐沉吟了一会道:
&esp;&esp;“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他最后一次去,曾经惹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是姨太太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去。
&esp;&esp;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委屈,还跟她弟弟也怄了一场气。
&esp;&esp;啸桐忽然脱口说道:“哦,想起来了!”——这顾小姐长得像谁?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得这样眼熟呢!
&esp;&esp;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想起来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说出来,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他顿了一顿,方向世钧笑道:“想起来了,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世钧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给舅舅拜寿去。”啸桐笑道:“你刚从上海回来,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却说:“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无意地向曼桢睃了一眼,笑道:
&esp;&esp;“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两头跑!”
&esp;&esp;正说笑间,女佣进来说:“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在楼底下试大衣呢。”沈太太笑道:“准是在那儿办嫁妆。世钧你下去瞧瞧,请他们上来坐。”世钧便向曼桢和叔惠笑道:
&esp;&esp;“走,我们下去。”又低声笑道:“这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esp;&esp;叔惠却皱着眉说:“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世钧道:“一会儿就走——我们走我们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机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楼梯。”
&esp;&esp;他自去开箱子拿照相机,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它还认识它的旧主人,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顾小姐!几时到南京来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们本来认识的?”
&esp;&esp;一鹏笑道:“怎么不认识,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说着,便向世钧目夹了目夹眼睛。
&esp;&esp;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顾小姐来了几天了?”曼桢笑道:“我们才到没有一会。”翠芝道:“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曼桢笑道:“是呀。”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esp;&esp;一鹏笑道:“喂,这儿还有一个人呢,我来介绍。”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纪比她略长两岁,身材比她矮小。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大衣。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但是好坏大有区别,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世钧笑道:“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一鹏笑道:
&esp;&esp;“咦,叔惠也来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过来笑道:“恭喜,恭喜,几时请我们吃喜酒?”世钧笑道:“就快了,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嘛!”一鹏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
&esp;&esp;一鹏笑道:“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我请你们吃六华春。”世钧道:“干吗这样客气?”一鹏道:“应当的。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就该你们请我了。”世钧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鹏把头向翠芝那边侧了侧,笑道:“陪她去买点东西。”窦文娴便道:“要买东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她这样一个时髦人,却不住在上海,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所以一提起来,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
&esp;&esp;大少奶奶也下楼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窦小姐”。翠芝叫了声“表姊”,大少奶奶便道:
&esp;&esp;“怎么叫我表姊?该叫我姊姊啦!”翠芝脸红红的,把脸一沉,道:“你不要拿我开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会儿。”翠芝却向一鹏说道:“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
&esp;&esp;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翠芝道:
&esp;&esp;“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大少奶奶便问世钧:“你们预备上哪儿去玩?”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来,好像没到清凉寺去过。”大少奶奶道:
&esp;&esp;“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一鹏本来无所谓,便笑道:“好好,就是这样办。”
&esp;&esp;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有点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esp;&esp;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esp;&esp;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
&esp;&esp;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esp;&esp;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刻着字,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密密层层的一排一排,“xx氏,xx氏——”全是女人,曼桢和世钧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曼桢笑道:“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惨然。”世钧道:“唔。——我觉得我们真太幸运了。”曼桢微笑着点了点头。
&esp;&esp;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你走得累了?”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
&esp;&esp;“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她脚上穿着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时候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毡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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