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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不有失所望。”我答,饮净一杯。“保重。”主君持杯看我良久,没有说别的,一干而净,深深一揖。换过一杯,我干了杯中酒,放回空杯,同样作揖。所谓礼贤下士,莫过如此。众官在后,铁甲在侧,更有那远远观望的百姓,主君又成就了一段佳话。入目是地面上灰白的砂石,我忍不住闭闭眼。周围那些人,什么都看不到——谁负了谁,谁又欠着谁,其实,哪里分得清。礼毕直起身时,我知道,自己神色自若。墨底红绣笙旗迎风猎猎,黑甲银剑长戟劲弩映日锃锃,烈马刨蹄响鼻连连,更有辎重粮车留下辙印条条。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背后有目光灼灼。端坐鞍上,踏镫控缰,远目前方,我不曾回头。一百三十一战事分秒必争,粮草之务纷杂,不知不觉,已经春末。穆炎回老将军麾下效力,至今只得匆匆间照面而过几回。好在素有消息报得平安,我倒也能……放心。晟军军纪严明,拔擢全凭军功,有利寒门士气之外,尤胜在铁骑彪悍,鞍剑精良。此番两线开战,大军擅守能攻,前锋则更有唐柱麾下轻重骑兵奇兵一支,宛如武神亲降,锁甲马刀相辅相佐,长枪叠次冲锋,绞弓轮番劲射,仗着铁骑烈蹄,遇弱则挫,遇强则避,晨东暮西,曲折诡行,直入尉国腹地,杀得撤兵风声鹤唳,溃不成军。尉军连退百里,沿路抓走壮丁无数,留下两座孤城,三分之一的国土。那两座孤城相互照应,大晟全线进攻之下,毕竟兵力分散,倒也一时奈不得何,只得等到大军困城,再作打算。而唐柱,已经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南下,直插鄂腹地。“肉中刺。”“如今之计,不得不硬挫之。”范将军道,朝胥将军一拱手,“卑职请命领兵!”老将军捋捋胡子,微叹。毕竟,攻城尤为酷烈,谁也不愿麾下大好男儿折损在此中。“劝降。”我画完最后一个鬼符,了结了面前的公文,揉揉手腕,“时临愿亲往阵前。”“先生?”胥将军颇为惊讶,诧异回头。“试试而已,无妨。”我向胥范两位将军微微一笑。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那两城之中滞留难民甚多,尉去年年景惨淡的缘故,各地储粮耗空,如今困城内差不多已有饿殍……不怕那儋寰君不开门相商。穆炎也快回大营了,趁他还没有到此,尽快行事。……回头还是多觅些药膏备用罢。穆炎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自己帐里涂涂画画。他揭帘,如风般卷进来,皱眉立在案前。我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散着,皮肤尚带了几分湿意的,顿时缩缩脖子——好冷啊。穆炎也不回头看,扣好帐门,走到我面前,抿着唇,却依旧不说话。我抬眼看看他,“你回来了。”“嗯。”“没有受伤?”“嗯。”“诸事妥当?“嗯。”“那做什么板着脸?”“你……为何要去?”“我查问了儋寰君生平巨细,而得此计。”穆炎掬起头发,替我束了,还是默然。“穆炎——”我拖长声音,“你不理我了么?”他摇摇头。“信我。”我反扣住他放在我肩上的手“你信我。”“……时临?”“我既然身为先生,自有安危之忧。去年秋也好,此番劝降也好,实在都不能算是涉险。若是危险倍增之事,我怎会去做,还不都是安分缩在军营之内,中帐之下。这两番,我都小心防了万一的。”“刀剑无眼。”穆炎转过我,面对面,眉间依然不展,“平外,有大晟铁甲,足矣。”“刀剑无眼……好个刀剑无眼!”原来你也知道!“我明白。”“噢……”料不到他如此回答,我骤然无语。只是刚刚的憋屈还未下去,忍不住抢白他,“那你多此一举,又是劝的什么?!”“莫要……莫要为难自己。”穆炎的声音沉痛,语速却不快,倒是缓缓柔和。我浑身一僵,霎那间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隐约似乎听得脊柱那里一阵轻轻的喀啦啦,慢慢软了身子。穆炎将我搂抱了,尔后有指掌通体老茧的手贴到我赤裸的心口,“别那样逼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心里却松了轻了。他既然懂,我又有什么担不得。那一日两军对垒城下,旗如林,甲如墙,儋寰君盔甲齐整,目光如炬,坐骑如火,长刀如墨,破阵而出。那一日我青衣布履,只身抱琴,寥寥几语,一段无民小调。儋寰君傲骨不降,宁做死战,忠君之事,却偏偏知晓大义。尉王用他,又不信他重他,常有制肘。他平生数起数落,仕途可谓坎坷。那小调乃是当年我路经尉时,在腹地听得的。是军赋重税之下,他少时故乡的呻吟悲歌。所以他终究是退开三步,掷刀在地,拔剑自刎。漫天红雨灼热如火,那个横刀跃马的人从马上载下,痉挛抽搐,归于死寂。逼死儋寰君,确乃我本意,只是我到底不能神色自持。“时临。”穆炎在怀里掏着什么东西。“嗯?”“给。”“……呃?”山药糖葫芦?!“嗯。”“……”一时间间有些迷惑,然后想起僻居山中的日子。那时候自己叼一串,逼着他也叼一串。那时候一群孩童哄然而过,旁边有人忍俊不禁,那时候穆炎讷讷,因此没少尴尬失措。军营离最近的城镇集市一去百余里,难为穆炎。这般安慰人的法子,也只有他了。131转眼又是一年,时节正值入夏。将最后一封公文点上火漆,揉揉眼睛,吹熄烛火,我就着月光揭开帐门。远远近近的军营肃杀无声,来往的只有巡逻的兵卒,倒是后边军中大夫的那片营帐,尚亮着灯火,还有人在忙碌。对于杀戮的惶恐来自于过往的生活,是现代人被相对健全的社会构架宠出来的悲悯之心,其实无关性别。所以,征伐,我早已经适应。而且,比起那帝都,晟军大营,更让我安心。正是夜幕深邃沉静的时分,星空闪闪明灿,风比白日里凉爽。天际随风般划过一道微微的光亮。而后又是一道。接着,便是两三颗,四五划。这异乡的星空啊,虽无熟悉的星图,陨石倒是一贯如旧,燃烧得恣意美丽。“先生。”“嗯?”“这……”我淡淡一笑,不语。习云等了会,安下心来,也仰目去看那流星。“先生。”“嗯?”“夜凉了。”“好。”转身进帐,帐内却已经点起了一盏豆灯。习云抬头间微微一怔,轻轻一笑,而后略略施礼,退了出去,脚步轻快。我看着立在案边的人,那人一身风尘仆仆,明明是赶着回来的,这会却丢了个后脑勺给我。就那么伫着默然半晌,道,“左臂……”然后把后面的话模模糊糊咽了回去。扒了外衣换药,还好还好,想必当时有防护物卸了力去,只是一道划伤,有些深,而且长了点,幸而那刀剑上没有倒刺之类。看得出缝合的军医算是老手,例行清理过伤处再换过药,还不算太可怖。习云很快弄了一大桶热水过来。我早在晚膳后便会洗漱,这些全归穆炎。“时临。”“怎么?”“……别恼我。”“恼你?”我本能驳道,“哪里有?!”说话之间,也不知气的还是乐的,手上一重,指间水湿的黑发束里,隐约有梳齿折裂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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