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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把他吓成如此模样,刘知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想了想,继续补充,“他们不会造反,但也不会任老夫宰割。这是从安史之乱后就既成的规矩,大伙彼此虽然不说,但都心照不宣。不信你仔细想想,当年魏搏、武宁旧事。凡是待麾下将士刻薄寡恩者,几人能得善终?”
魏搏、武宁,是唐末实力最强的两大藩镇。但魏搏十任节度使中,竟然有四人死于兵变,四任节度使为将士所拥立。武宁军前后三十年里,三任节度使被驱逐,朝廷和其他藩镇竟然都无法阻止。至于晚唐时代的其他各藩镇,情况更为复杂。在安史之乱到黄巢造反这段时间,各类兵变加起来近两百起,其中对抗武力朝廷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八九,都是将校带着大头兵们作乱,与节度使互相攻杀。(注1)
苏逢吉饱读诗书,当然了解刘知远所说的典故,心中顿时愈发觉得冰冷。武夫们仗着兵权横行,纵使他们的主公也不敢对其要求过分严格。这样建立起来的朝廷,怎么可能能够强盛得起来?甭说他年北伐烟云,洗雪前朝之耻。就连保证内部不起狼烟,恐怕都很成问题。
“啪!”刘知远忽然抬手拍了他一巴掌,像是再给他打气,又像是在自我鼓励。“你也不用怕,心里先弄清楚这些,然后行事注意分寸就好。毕竟,不成文的规矩,已经存在了好几百年了。不是你我想改就能改的!咱们慢慢来,一步一步地走,只要花上足够的时间和功夫,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是!微臣愿粉身碎骨!”苏逢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咬着牙根儿表态。
“老夫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你也刚刚过了不惑之岁。咱们还都有时间!”刘知远放下酒囊,再度从地上拔起九耳八环大刀,缓缓舞动,如同西楚霸王在乌江畔单骑面对十万汉军,“你知道吗?高祖未引契丹人入寇之前与老夫,就如眼下老夫与常思。老夫当年至少有三次,替高祖挡了必杀之刀。常思救老夫于绝境,恐怕也不止三次。所以老夫不想重蹈大晋高祖之覆辙,弄得当上了皇帝,却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每天都担心曾经舍命替自己挡刀的弟兄,会跳起来造反。那样的皇帝,当起来很没趣!老夫已经看到过了,老夫自己不想往同样的坑里跳。但老夫却知道,自己每一步其实都走在坑边上,稍不留神就会变成高祖。所以,老夫必须先埋了这个坑,然后再考虑其他什么规矩不规矩。如果能做到,你我之功业,就不亚于当初的大汉高祖与萧何。将来无论谁写史书,无论他心里服气不服气,即便他被老夫的儿孙给阉了,他都得对此大书特书!”(注2)
注1:据学者张国刚统计,763(安史之乱)—874(黄巢起义)年间,涉及所有类型藩镇的171起动乱中,与唐中央冲突的有22起,占13%,兵变(99起)和将校作乱(37起)合占80%,其他不明。
注2:,刘知远早年在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即后来的唐明宗)部下为军卒。当时,石敬瑭为李嗣源部将,在战斗中,刘知远不顾自己的生死安危,两次救护石敬瑭脱难。石敬瑭感而爱之,将刘知远留在自己帐下做了一名牙门都校。石敬瑭当了七年儿皇帝,对刘知远既倚重,又百般提防,非常矛盾。到里石重贵登基后,情况依旧如此。
第七章鹿鸣(一)
除两百年之积陋,名留史册!
一直到走出了汉王府大门五百步之外,苏逢吉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
他发现,自己先前的确看轻了刘知远。根本没想到这样一个大头兵出身的武夫,胸内居然藏着如许沟壑。更是没想到,此人的志向居然不仅仅是做一个皇帝,而是要比肩秦皇汉祖。
苏逢吉不敢笑对方自不量力。因为一千二百余年前,那个姓刘的皇帝,同样不曾读过诗书。而汉王刘知远,目前的条件无疑比当年那个姓刘的亭长好得多,头顶上没有义帝,也没有兵强马壮的西楚霸王项羽。至于樊哙、韩信之流,河东更是不缺。史弘肇就是个万人敌,郭家雀儿在将兵方面的本事,更是当世无双。
而萧何与张良……,正心里想得一团火热,忽然,有人从街边的阴影里冲了出来,三步两步冲过亲兵们的阻拦,躬身施礼,“恩师,学生恭候多时,请务必下赐一谈!”
“啊——!”苏逢吉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接连倒退数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待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忍不住低声怒叱道:“郭窦十,你想见我不去家门口投帖子,守在半路上成何体统?黑灯瞎火的,想让侍卫们乱刀砍死么?”
“学生,学生今天本以为,本以为汉王召见完了韩,韩将军,就会立刻召见学生。所以一直在府门口等着。结果左等又等,直到天黑,实在没指望了,才掉头回家。却没想到,半路上仍旧能遇到恩师您!”郭允明抽了抽被晚风冻出来的清鼻涕,满脸委屈地解释。
他的职位是武英军长史,照理比韩重赟级别高得多,却依旧没有随时入府觐见的资格。倒是后者,今天在刘知远面前表现了很久,从始至终,汉王脸上也没见到任何不耐烦。
“汉王今天需要处理的公务太多,老夫也刚刚才能离开他的府邸。所以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根本没功夫搭理!”不想让自己手下的干将冷了心,苏逢吉斟酌了一下说辞,笑着开解。
“学生当然知道汉王公务繁忙!”郭允明立刻摆出一幅受教模样,拱着手回应。“所以学生也不敢贸然求见。一直等在府外,就是想请恩师指点迷津。谁料恩师居然如此被汉王倚重,从上午入府议事,一直议到了月明星稀。”
“你呀,倒是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苏逢吉被拍得浑身通泰,笑了笑,轻轻摇头。“怎么,你已经知道汉王的最新决断了?”
“学生的确约略听闻了一些!”郭允明抬起头,脸上的愤懑一目了然。
他与苏逢吉原本没有师生之谊,但从刘知远府邸被外派之后,他发现自己举目无亲,所以才主动投靠到对方门下。而苏逢吉,也看中了他这幅机灵和隐忍,所以将一次又一次立功露脸的事情交给了他,让他职位如风筝般青云直上。
作为那个放风筝的人,苏逢吉知道今天自己有必要收一收绳子。于是乎,轻轻皱了下眉头,笑着问道:“怎么,觉得愤愤不平了?还是想当街吟一阙‘行路难’?”
“学生不敢!”郭允明听得脊梁骨微微一紧,立刻再度躬身,“汉王如此取舍,肯定有汉王的道理。连恩师您都没有觉得不妥,想必学生先前那些作为,都过于鲁莽了!”
“你能这么想,是一件好事!”苏逢吉点点头,脸上再度浮起几分赞赏。“须知当年萧何、张良,尚不能令高祖言听计从。更何况今日之你我?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只要你我事君始终如一,汉王早晚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国之干城!”
“恩师说得极是!”郭允明认真地点头,“浮云障日,终有散时。”
“他们也未必都是浮云!”苏逢吉心有所感,笑着摇头。随即,又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只是占了一时先机罢了!算了,咱们不说这些。总之,你以后别再去招惹那韩朴父子。短时间内,做一些容让,对你日后没任何坏处!”
“多谢恩师指点!”郭允明早就打定了主意,对韩朴父子敬而远之,当然不会不依。“学生对他们退避三舍就是。”
“也不是一味地退让,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但一定要争在要害处,并且相争为国而非为私,至少让人落不下什么话柄!”见他孺子可教,苏逢吉又忍不住多补充了几句。“比如……”
稍作迟疑,他转过头,从亲卫手里拿过白天刚刚得到的雕翎羽箭,小心翼翼地按在郭允明掌心,“拿着,把这支羽箭的主人给老夫尽快找出来。二皇子虽然没用了,但汉王却不允许他就此消失,更不允许他活着离开河东。所以无论是谁当日从杨重贵手里抢走了他,都必须把人给老夫交出来!”
他本以为给了郭允明一次立功露脸的机会,后者将如以往一样欣然领命。谁料这一回,郭允明却犹豫了半晌,双手将羽箭还了回来,“恩师,学生这么晚了还要等您,就是为了此事。此事,恐怕学生力有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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