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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怀风朝他一笑,便和孙副官一起进了店里。到了里头,四处一看,便知道,这是白云飞亲自布置起来的,不然,不能这样有白云飞的味道。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墙角摆着一个小小的红木架子,上面放着一盆欲开未开的金丝菊。中间一张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套裱画的工具,虽不如何名贵,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白云飞请他们二人坐下,往里面唤,“依青,有客人,倒两杯热茶来。”不一会,一个剪了发的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端了两杯茶。她把茶递给宣怀风,便腼腆地一笑,眼睛很是闪亮好看。宣怀风笑了,问她,“我可认得你,你是白老板的妹妹。你还认得我吗?”白依青说,“怎么不认得?你到医院来看望过我哥哥呢。你是宣大哥,是年太太的弟弟,对不对?”宣怀风笑着问,“你怎么也认识我姐姐?”白依青说,“当然认识,年太太是我哥哥一个好朋友呢,她也常常叫人送字画过来装裱。对了,她还打电话来,说帮我哥哥找一个很好的医生,治我哥哥的嗓子。她可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白云飞在一旁,宠溺地数落她说,“你这孩子,平时那么害羞,今天怎么见到人,就说个不停。里面那个小柜子里,有一些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该拿碟子盛出来,招待招待客人。”宣怀风和孙副官都说不用忙,但白依青被她哥哥一说,就乖乖进去了,不一会,端了两个小碟子出来,里面不外是一些瓜子果仁之类的。放了碟子在桌上,她又提了一个热水壶来,给他哥哥半空的茶杯里,倒了一点热水。宣怀风看着,羡慕地说,“这么一个好妹妹,我要是有一个,不知要多高兴了。”白云飞微微一笑,说,“她是很听话的,读书也愿意用功。不管多艰难,我总要把她抚养大了,看着她过上舒心日子,我才能甘心。”孙副官问,“怎么今天不上学?”白云飞说,“学生们又在闹游行呢,我怕她出事,给她写了一张请假条子,让她回来跟着我两天。等风头平息了,再让她回学校去。另外,她在这里,还能帮我一些小忙。我这妹妹,手脚是很勤快的,但凡她在这里,店里的清洁,总也是她抢着做。”白依青的性格毕竟腼腆,听见她哥哥和客人讨论她,脸上一红,默默地躲到里间去了,不肯再出来。宣怀风饮了两口茶,朝周围看了看,称赞了一番,问白云飞,“生意怎么样?”白云飞笑道,“生意不错。就是太忙了,有时候不到晚上八九点,是不得关店的。你们今天来,倒是恰好,挑了很清闲的一天。不然,我也不能坐着陪你们喝茶。”宣怀风说,“你如今大小也是做老板的人了,怎么不请一个人回来,帮你分担一点。我看你的身体,是需要保养的,就算为着你妹妹,你也该好好保养一些。宁可花一些钱,请个老实忠厚的伙计。累病了,可不是好玩的事。”白云飞看了看宣怀风,矜持地一笑。这笑容里,便带了点不欲对外人言的意思。宣怀风对于他家的状况,也有几分了解,想了想,便问,“如今令舅那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外甥,今天生意好啊?外面站着这么些大兵,必定是来了贵客了。”接着,就见白云飞的舅舅,白正平,从外头走进来,仍是一件七八分旧的长衫,手上拎着他的鸟笼子。一露面,一双青青的眼珠子,直盯着客人打量。上次宣怀风跟着白雪岚,到白云飞家里打牌,白正平是见过的。他一把眼前斯文沉静的俊美青年认出来,知道这是海关总长的副官到店里来了,顿时如看见金山一般,很大地振奋起来,赶着往前,对宣怀风请了一个安,笑着说,“宣副官,您可是管天管地的贵人,怎么今儿得空,来看咱们云飞?他可真是好福气,有您这么一个好朋友。您不知道,他如今不唱戏,忙得可怜,镇日的像小伙计一样,装啊裱啊,赚不到一顿饱饭的钱……”白云飞听他的话,说得实在不入耳,截住他的话说,“舅舅,你少说两句。依青在里面,你要银钱,叫她在匣子里头,给你找几张钞票罢。”白正平转过头,瞥他一眼,语气里有着不满,又似苦口婆心地说,“外甥,你就这样和长辈说话?我和宣副官,也算是一面之交,见了面,问个好,难道还碍着你?如今你也不是红角了,这大少爷脾气,却比从前还难伺候。你娘要是还在,她让你这样对我说话?”宣怀风对着他,仔细打量了两眼。白正平是越发瘦了。一件灰蓝色的长衫,仿佛晾在竹竿子上,两颊乌青一片,唇上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完全地凹陷下去,仿佛就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架子上。白正平拿出长辈的身份,堵得白云飞说不出话,又转过身来,朝宣怀风一笑,摊着手说,“让您看笑话了。其实您别看我教训他,我这心里,真正是疼这个外甥的。可怜他嗓子坏了,如今只靠着这么一个小旮旯,讨一口饭吃。但如今这世道,想讨一口饭吃,也不是容易的事。我们一家子,又只能指望着他,实在是艰难得……不知如何和人说去。”宣怀风沉吟片刻,也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些话,也有你的道理。一家子都指望着他,他肩膀上的重担,是很重的。”白正平把两手一拍掌,赞成道,“您真是明白人。我们是没法子了,只能靠着这些好朋友,接济一点。总之,好人有好报,愿意接济朋友的人,当然是会有好报的。”宣怀风问,“您先生现在,听说鸦片是不大抽的了。不过,海洛因,大概还在继续吧?每个月,在这东西上头,有不少花费?”白正平有些赧然,把头低了,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去逗笼子里的雀儿,一边慢吞吞地说,“要不是这磨死人的东西,我也不用做一个长辈,来看我外甥和外甥女的脸色了,不过就为了一点钞票。唉,这是什么日子,挨一天,算一天。”宣怀风认同地点了点头,说,“这种挨一天,过一天的日子,确实不好受。我既然是白老板的朋友,说不得,要帮点忙的。”白正平眼睛一亮,忙说,“如此,我就代我外甥感激您了。您打算帮多少?”宣怀风反问,“你的意思呢?”白正平踌躇了一下,腆着脸说,“论理,没有这样莽撞开口的道理。但我知道,您是跟着海关总长,见惯大场面的人,小眉毛小眼睛的数目,我也不好意思和您提。您看这小小的店,赚不来一个钱,赁金电费,却是一个子也不能少给的,还有我们一家子的嚼用。我琢磨着,要有个一千块钱,那大概是够过一个月的了。”白云飞听见他舅舅这样狮子大开口,简直臊红了脸,沉声说,“舅舅,你别胡闹了。再这样,下次连我这小店,你也别踏进来。”宣怀风把手在空中轻轻一摆,阻止了白云飞,又把目光放在白正平脸上,看着他一双满是期待热切的眼睛,斟酌着说,“你大概以为,一个月一千块钱,是很大的数目了。其实在我眼里,那算不得什么。”白正平心花怒放,哈着腰道,“那是,那是,您这样的贵人,哪能把一千块钱放在眼里?”宣怀风说,“和一千块钱比起来,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今天,要送你一件比一千块钱,更值钱的礼物。”白正平心脏怦地一跳,连鸟笼子也搁到地上去了,两手一合,就对宣怀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高兴地说,“多谢,多谢!”宣怀风便把屋外的宋壬叫了进来,对着白正平一指,吩咐说,“你叫一个护兵,把这一位先生,送到戒毒院去。他是白老板的长辈,不要怠慢了。”白正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怔了片刻,猛地跳起来,凸起眼睛大叫,“宣副官,你!你不能这样啊!”宣怀风平静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白正平嚷着说,“当然不能!你凭什么送我去戒毒院?你这样做朋友,太不地道!我坚决不会同意的!”孙副官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从容地轻咳了一声,对白正平颇有威严地教训起来,“你这位先生,应该多看看报纸。早宣布出来的《禁毒条例》上写明白了,吸食海洛因的人,是要抓起来的。宣副官宽厚,不把你抓到监狱里,而是送你去戒毒院,那是你的造化。你不感激,还在这里表示反对,这么说,你难道是真想坐牢去吗?”白正平看这局面,恐怕去戒毒院云云,不是开玩笑了,越发愤怒而惶恐起来,转头朝白云飞紧张地喊起来,“外甥!外甥!你就干坐着,看他们糟蹋你亲舅舅……”宋壬那边,早不耐烦了,一把拽着白正平前襟,喝道,“瞎嚷嚷什么?有话外面,跟老子说去!”他这样山东大汉,力气惊人,只用一只手,就把瘦骨如柴的白正平,如抓鸡崽子一样地抓实了。拽到外头去时,还听见白正平凄厉的叫声传进来,“你们不能这样!我宁死也不去!死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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