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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静默不语。皇帝也不在意,继续道:“昔年太上皇在位,朕与隐太子相争——并非朕自矜,论及才能勇武,朕远胜之,太上皇不肯易储,朕又不愿坐以待毙,便有了玄武门之变,隐太子一脉遭受清洗,只有县主得以存活,朕实在不愿,同样的事情在二十年后再次发生。”钟意隐约明白过来:“所以,陛下打算在自己在位之际,完成易储?”“这是朕能想到的,保全他们兄弟二人的最好办法了,”皇帝道:“倘若变故发生在朕死后,皇城怕是免不得血流成河了。”钟意心中一动,道:“陛下便这么确定,秦王会取胜吗?”皇帝忽然笑了,他道:“居士,朕活到现在这年纪,相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诸皇子之中,青雀最为类朕。”他目光中有了几分揶揄:“你不要因为他在你面前撒娇卖痴,情路呆笨,就觉得他在军政大事上,也是这幅德行。”钟意有些赧然,微垂眼睫,低声应了句:“是。”“他覆灭东突厥时,才十八岁,天资不弱于朕,而在那之前,封地也治理得当,吏治清明。朕令他于洛阳开府,他便大肆网罗文臣武将,朕曾亲往问询,不乏宰辅之才,”皇帝有些自豪,笑道:“朕留给他的大唐,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这样的天下,守成之君是担不起的,要有一个锐意进取,颇富锋芒的新君才行。”皇帝目光之深远,显然远非钟意所能比,她顿了顿,方才道:“那太子呢?”“太子不行。”皇帝为之摇头,隐有杀伐之意,道:“君弱母强,他必然会依仗皇后,皇后居于内宫,便要联络外戚,何氏一族野心勃勃,长此以往,未必不会鸠占鹊巢,届时,李氏一族如何自处?”钟意微惊:“可秦王的母家,不也是何家吗?”“你当他与何家有多少情分?”皇帝不以为然,云淡风轻道:“何家左右下注,吃相难看成这样,正如那道人所言,来日便有倾家之祸。”钟意听出他话中深意,显然这对父子早有默契,等到李政继位,便会着手清理何家。“那皇后呢?”她心中愕然,随即道:“皇后毕竟是秦王名义上的生母,何家也是她的母家……”皇帝转目去看她,目光锋锐:“朕已经留了遗旨,他日朕死,便叫皇后殉葬。”钟意悚然一惊。“帝王家是很难有深情厚谊的,居士,”皇帝静静看着她,道:“像青雀那样的死心眼,世间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朕是父亲,也是丈夫,但最重要的身份,始终是大唐的天子,不可能面面俱到的时候,只能舍弃一些东西,”他继续道:“君主的无情,才是对这天下最大的担当。”钟意在皇帝的话里察觉到了另一层带着残酷与血腥的深意,她顿了顿,方才道:“可秦王他……”“他对你太过在意了。”皇帝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道:“朕原先是想反对的,但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钟意问道:“是什么让陛下改变了主意?”“居士,你有傲骨,一腔正气,还有慈悲心,君主也会有犯糊涂,但又听不进朝臣劝谏的时候,朕觉得,你会是青雀的贤内助,”皇帝少见的表露赞赏,笑道:“你不是何氏,远没有她那么重的得失心。”钟意听他夸赞,倒有些无措,道:“陛下谬赞了。”皇帝淡淡道:“你担得起。”这问题有些深了,也太过久远,钟意思及他先前所言,顺势转了话头:“陛下曾见过秦王殿下天策府中诸人?”“唔,”皇帝道:“青雀毕竟年轻,朕怎么能不为他掌眼?”钟意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试探道:“陛下以为……长史宗政弘如何?”皇帝面有赞许之色:“他是不世出的能臣,来日青雀称帝,他可做宰。此人虽有酷吏之嫌,却会是君主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剑,罗元崇宽仁,可与他彼此制约,共掌尚书省。”钟意听得一笑:“陛下倒很欣赏元崇。”“元崇此人,正是世间少有的忠耿之士,”皇帝颔首道:“且是出自寒门,更可倚重,削弱世家。”钟意又道:“天策府司马苏志安,陛下以为如何?”“志安吗,”皇帝略微沉吟,道:“司马掌军,职权之重,仅次于长史,此人才干不凡,也是诸人之中,最为忠于青雀之人,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高则为靖,低则为绩。”钟意听得颔首,正待再问,却听外间内侍来禀,道:“陛下,秦王殿下来了。”“他倒真是看重你,”皇帝轻哼一声,没好气道:“唯恐你在朕这儿受了委屈。”钟意心中温热,听皇帝这样讲,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说话的功夫,便有内侍领了李政过来,皇帝气道:“仔细看看你的居士,可少了一根头发不曾?”李政并不怕他,笑嘻嘻的过去,挽住钟意手,居然真的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钟意。钟意被他这作态惹得脸热,将手抽回,趁皇帝不注意,狠狠剜他一眼,李政也不在意,顺势在她身侧坐了。“父皇,你们说什么呢?”他问道。“也没什么,”皇帝温和道:“居士问我对于朝中年青一代诸人,有何看法。”“哦?”李政颇有兴趣道:“父皇都说了谁?”皇帝并不瞒他:“宗政弘,苏志安,哦,还有罗元崇。”有内侍入内,重新奉了茶,李政端起喝了一口,笑道:“那我呢?父皇也说说我。”“你有什么好说的?”皇帝没好气道:“朕同居士说话,你闭上嘴,不要插话。”这对父子感情异常深厚,钟意早在前世便曾知晓,此刻见了,并不诧异,顺势又道:“那苏定方呢?”“定方这个年轻人,朕一贯都是欣赏的,”皇帝笑道:“不骄不馁,沉得住气,来日必是药师一般的帅才。”对于这一点,钟意深以为然,顿了顿,又道:“那,沈复沈幼亭呢,陛下以为此人如何?”皇帝听得笑了,别有深意的看她与李政一眼,道:“朕听说,以为昔日燕氏之弟的缘故,居士曾与幼亭生过口角?”李政咳了一声。钟意也有些赧然,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别的事情,朕没什么好说的,可这一件,居士却真是做的不好,”皇帝道:“幼亭像竹,外表文秀,韧在骨中,不失气节,居士先前那般揣测他,确是有些看不起人——他日青雀继位,幼亭可为门下省侍中。”韧在骨中,不失气节。皇帝竟是这样评价沈复的。钟意微微垂眸,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乱,目光一转,却见李政正看她,神情闷闷的,脸拉的比朱骓还长。皇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做这幅样子给谁看?少在这里膈应朕!”钟意失笑,忽然道:“陛下以为文媪如何?”李政也暂且敛了面上神情,转目去看父亲。“怎么说起她来了?”皇帝有些诧异,倒没多想,只当她是觉得文媪主持秦王府中馈,说主子不是主子,说奴婢不是奴婢,他日嫁过去之后,不知该如何相处。他思忖过后,道:“她这些年照看青雀,极为尽心,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等青雀继位,不妨奉为韩国夫人,在娘家子弟中择选优者,收为养子。”李政降生之后,文媪便在他身边照看,及他开府,更是以仆妇之身,主持中馈,天策府中无人表示异议,皇帝更不曾说什么,钟意也知他应看重文媪,却不想竟这样看重。“做人不该忘本,”皇帝转向李政,温和道:“你小时候经常生病,她便彻夜不休,在侧照看你,甚至在佛前许愿,欲以自己寿数换你康健,其中固然有亲子丧生,移情与你的缘故,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拿你当亲生骨肉疼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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