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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自是天高气爽,偶尔出行,也极得趣。这日是个好天气,钟意在房里呆的闷了,书也读不进去,索性让人备了钓竿渔具,往露华山东侧的湖边去。“外边太阳有些晒,居士还是佩上帷帽为好,”玉夏取了钓竿,玉秋则去箱笼中翻找:“若晒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钟意生得一身娇贵,肌肤如雪如缎,一滴水从肩头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这种矜贵也是难养,晒得久了,当晚就会觉面颊疼痛。崔氏不放心,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两个随行侍女,叫仔细照看。钟意没那么娇贵,但也不想吃苦,待玉秋取了来,便佩戴上了。朔风起,秋鱼肥,这时节钓鱼,正是恰到好处,钟意静得下心,对湖坐了大半个时辰,木桶便已经半满。美食不可尽用,猎取过多,反倒不美,她收了杆,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马蹄声达达,一直到近前才停下。“虽说道门不禁荤腥,但杀生太多,总非好事,”来人缓带轻裘,意气风发,真有些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意味,他说:“女冠,你的心不诚。”钟意头也没回,反问他:“尊驾难道食素吗?”“若是别人,必会被你问住,但我不会,”那人大笑,声音爽朗:“我祖母身体欠佳,自去岁起,我便食素,为她祈福。”钟意也笑了:“草木难道没有心,不会痛吗?”那人一顿,答道:“草木无情,当然也没有心。”钟意道:“尊驾并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无情?”那人复又笑了:“女冠想学庄子吗?我却不是惠子。”“我听尊驾口音,”钟意将钓线缠起,回身面对来人:“并非长安人氏。”来人答道:“的确不是。”“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辜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思。”“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兴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好利口,好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下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冒犯,居士勿怪。”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家,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红尘里逍遥,怎么倒来为难我一个出家人?”“在下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路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何在?”“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郑晚庭一怔:“怎么?”钟意说:“她已经死了。”“啊!”郑晚庭大吃一惊:“怎么会?!”凡俗出家,便是别了红尘,与死有什么区别?他旋即意会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无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他几次三番致歉,确有诚心,钟意也不为难,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然而未曾目睹,终究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流,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郑晚庭径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行的男子。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立在那里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颔首示礼。“沈复沈幼亭,”他轻轻道:“居士有礼。”魏徵沈复衣袍浅绯,腰系玉带,雅致雍容,正是五品官吏的惯常装扮。钟意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归于平静,回了一礼:“沈郎君。”沈复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落,随即便有礼的错开:“居士近来好吗?观内可住得惯?”“景致如画,人心也清净,”钟意客气的答他:“正是修身养性的善地。”未做成夫妻的男女,再度相见,总有些尴尬,沈复一时静默,钟意也不言语,气氛倒有些冷。郑晚庭早知这二人婚约作罢之事,现下见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倒觉有些可惜,见二人不语,方才笑道:“居士既然得闲,便听我说一句。”钟意转向他,道:“郑郎君受人所托,要带句什么话给我?”“居士早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又得神佛垂怜,有人不服气,想与居士一较高下,”郑晚庭笑道:“托我来下战书,改日登门讨教。”“既入清净门,便了世间事,”钟意不愿招惹这些是非,婉拒道:“美誉都是别人给的,谁喜欢便拿去吧,为此争斗,却没意思。”“这也有理,不过,却说不服那人,”郑晚庭含笑道:“不撞南墙,她是不肯回头的。”钟意心中一动:“敢问尊驾,那人是谁?”“尊驾二字当不得,居士若不嫌弃,唤我晚庭便是,”郑晚庭名郑舫,字晚庭,平辈直呼,并不失礼,他推辞一句,而后笑答:“是我未过门的妻室,太原王氏的五娘。”太原王氏也系大家,门庭显贵,祖上甚至能追溯到黄帝,王家五娘子美淑容,才通达,也是五姓七望中极有盛名的女郎。“五娘子原是许了晚庭,”钟意从善如流,笑道:“恭喜。”郑晚庭见她不再推辞,便知是应下了,见沈复不语,钟意不提,心知二人境遇尴尬,不好久留,拱手示礼,道了告辞。玉夏玉秋在侧,见那二人上马远去,钟意仍立在原地不语,心中担忧:“居士……”“我无妨,”钟意神情淡然,摇头道:“只是有些感慨。”三年前,沈复往西蜀求学时,她才十二岁,的确生不出什么恋慕之心,可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她唤他幼亭哥哥,他叫她阿意妹妹,三年不见,便以书信寄情,信件往复,摞在一起,也不比桌案矮。前世她改嫁秦王,嫁妆一并带入王府,那些书信也在其中,她叫人取了火盆,咬着牙一封一封烧掉,觉得比剜心还要痛。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一切,现在再见到他,她却觉无波无澜,生不出什么触动了。“罢了,”最后,钟意垂下眼睫,说:“我们回去吧。”……窦太后上了年纪,愈发笃信佛道之说,每日在嘉寿殿中吃斋念佛,为逝去的儿孙祈福,因钟意的菩萨入梦之说,也常召她入宫说话。后来,窦太后见她喜爱文经,便许她可往弘文馆去观书抄录。按制而言,弘文馆序属前朝,太后是管不到的,然而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弘文馆的学士与校书郎们也不会为这点事斤斤计较,驳了太后情面。钟意自己也明白这点,得了空便去坐会儿,翻翻书。这日午后,窦太后往内殿去歇息,她便随同两个宫人,往弘文馆去了,同值守的校书郎问声安,照旧取了几本,寻个地方坐下细阅。日头一点点偏了,馆内却始终静寂,除去翻书声,再无别的声响,钟意翻了一页,便听有脚步声近了,有人低声问了什么,不多时,便有校书郎来问:“居士,《夷事五诀》在您这儿吗?”钟意回头去看,便见不远处站了个中年男子,紫圆领袍,束金玉带,佩十三銙,气度威仪,眉心处有道深深纹路,想是经常皱眉的缘故。“原是郑国公当面,”钟意有些头疼,起身施礼道:“竟在这儿遇见了。”魏徵看见她,眉头便习惯性的皱起:“居士怎么在此?”言罢,又去看侍立一侧的校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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