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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嬷嬷,马车上不得石阶,怕是换软轿了。”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侍卫的声音响起。孙嬷嬷恍然回神,朝太后望去,小声禀:“太后,要换软轿才能上山去。”太后睁眼,掀开布帘,沉默良久,摆手,“不用了,哀家走上去。”“太后!”孙嬷嬷惊呼。太后未理会孙嬷嬷,径直从马车上走下,一步步朝涪陵山顶而去。孙嬷嬷忙不迭跟在她身后,马车旁的侍卫面面相觑,却也不敢不随,只得小心地护在不远处。山顶,帝盛天一身青衫,望着茫茫石阶上的一队人影,忽而抬头,眼底有瞬间的恍惚。当年她究竟是如何遇到韩子安的?这种缘分到如今究竟是对是错?帝盛天这一世从未想过,她会在韩子安死去的岁月悠悠,辗转年华。她遇到韩子安那年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纪。韩子安三十岁,已是北地雄踞一方的霸主。同样的桀骜不驯,骄傲无方。若战场一朝相遇,定王不见王。好在此后十年,晋南北地无战事,他们也已成了莫逆。十年时间,他们一个雄踞晋南,一个征伐北地,见面的机会极少,所有的书信都是关于战场心得,天下远景,百姓之运。她和韩子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但也只是如此,更止步如此。帝盛天有时候会觉得她和韩子安的这一生很有趣。两人的性格和原则都极其相似,她不会归于谁的羽翼之下,而他已有发妻嫡子。两人这一世至多为友,生死相交,淡忘江湖皆可,却唯独不可能执子之手,白头偕老。曾经有一挚友问她,可会遗憾相遇太晚,此生无缘。但她却觉得,她和韩子安怎么会是无缘,十年生死相交,四年携手治山河,已是足够。她和韩子安,这一世没有说过相守,亦不是夫妻,甚至没有言过半句情爱,但知帝盛天者莫如韩子安,知韩子安者莫如帝盛天。这是什么情分,帝盛天说不透,但若一生际遇,能得此知己,足矣。石阶上的人影越来越近,帝盛天恍惚回神,淡淡望了一眼,打了个哈欠朝梅林走去。算了,人都死了,成日里这么伤春悲秋干什么,矫情!临近响午,这一群人才算上了山顶。孙嬷嬷累得气喘吁吁,望着咬牙一阶一阶走上来的太后,伸着手一直担惊受怕,直到踏上最后一阶,才算松了口气。那人在这的喜好作息也是一早便打听得清清楚楚,太后让侍卫守在寺前,只领着孙嬷嬷进了梅林。走了半柱香时间,两人才在冬天雪地的梅林里望见了那人。太后已有十七年时间没有见过帝盛天,但这么突兀地一望,却凝在了原地,一步都迈不开。帝盛天一身薄薄青衫,打着哈欠靠着弯枝坐在雪地里。嫣红的腊梅映着红润的面容,比当年犹自多了几分肆意洒脱。孙嬷嬷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瞪大眼不敢说话。帝盛天真是妖怪不成,十多年过去,除了青丝化白发,那模样竟还一如当初!她瞥了一眼太后,心中暗酸,知太后此时的尴尬难堪。太后毁尽帝家的一切就是为了帝盛天,哪知高兴了十年,自喜了十年,到头来,帝家冤屈一朝洗尽,韩氏王朝名声皆丧,就连女人最在意的容貌……太后怔怔地望着帝盛天,眼底的难堪愤怒似要汹涌而出。为何这一世再见之时竟会是这般光景。她一脸苍老之容,垂垂老矣,满身腐朽,帝盛天却好像得天之幸,仍是那副桀骜张扬,君临天下的模样,老天何其不公!她如何能不缀,如何能心安!不论如何,她始终都是大靖太后,韩子安的嫡妻。太后敛了眼底的情绪,停起背,端着太后的威仪,朝梅树下的人走去。一步又一步,突然,一个雪团砸在她脚边,雪花散在踝上,沁得冰冷。孙嬷嬷护主心切,抬手便想如往常一般呵斥,却在触到帝盛天眉眼的瞬间冻住手脚,讪讪放下手不敢言语。“我是个心胸狭窄又睚眦必报的,你手上染我帝家族人的血太多。若再往前走一步,我怕会一个不慎劈了你,远点吧,慧德太后。”帝盛天手上抓着雪团左右抛着,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太后脸色青白交错,停在原地,身体颤了颤。帝盛天还是这样,明明她才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可帝盛天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所有的骄傲顷刻瓦解。就如当年她以开国元后的身份去见帝盛天时,那人也是随意至极地躺在帝府花园水池的石亭木栏上,摆了摆手,只唤她一声“皇后”。不起身,不见礼,天下皆知帝盛天能见帝王而不跪,有她丈夫的荣宠,她能奈帝盛天如何?可明明是爱慕韩子安的女子,怎么能在看见她这个嫡妻时还如此坦荡,简直可笑!太后不缀,心里头却明白,她真正的不缀正是在此,除了韩子安的嫡妻名头,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所以她不能失去后位,她的儿子也不能失去皇位。可兜兜转转,到如今,怎么还是这般光景?太后抬首,朝帝盛天望去,“是你把帝梓元带回来的?是你让她来毁了我、毁了我们皇家的,是不是?”她的声音雾霭沉沉,透着一股子阴冷。帝盛天抬头,瞅着她,突然开口:“孙瑜君,你怎么变成这么一副模样了?”太后的喝问声戛然而止,被这句话堵得不知所措,面目难堪。“你在皇宫里心宽体态地养了十年,不比我天生地养,模样应该好上不少才是,啧啧……”帝盛天摇了摇头,“怎么会这么惨不忍睹?”太后脸色通红,全身颤抖,指向帝盛天,“你……”“我知道你上山想干什么,想让我看在韩子安的份上饶过皇家,将帝家的事高高放起,轻轻落下。韩子安的魂魄都不知道往生多少年了,他的里子也好,面子也罢,我都懒得看,而且天下人都当我死了,我也不爱玩诈尸这一套。梓元又是个打小就有主见的,她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也不想拦。你做的这些个错事,凌迟十遍都算是便宜了,我不杀你,是懒得脏我的手。”“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等你吗?”帝盛天朝她抬了抬下巴,站起身,“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样,膈应膈应你。”帝盛天说完,拍拍手,懒得再看太后一眼,转身朝梅林深处走去。“你明明答应了我,你明明答应了我!”太后嘶哑暗沉的声音在梅林中响起,“我都已经那样卑躬屈膝地去求你了,帝盛天,你明明答应过我,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当年她微服去了靖安侯府,求帝盛天不要夺走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她愿意以孙家举家之产来弥补帝氏一族,也愿意让帝盛天入主西宫,忍让成全。哪知帝盛天横眉冷对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一句,“皇后你实在想多了。”她根本不信帝盛天的言辞,认为她一心推脱,无奈之下跪于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一直都记得帝盛天那日的神情,那种不加掩饰的惊讶和荒谬十几年来如针刺一般扎于心间。但最后,她还是赢了,帝盛天对她说会离开京城回晋南,绝不插手皇储之位,更不会让靖安侯和仲远相争。可是……她毁约了,她帝盛天居然毁约了。就在她那样欢天喜地地感谢佛祖庇佑她时,在帝盛天本该离去的那日,她却和韩子安一起去了皇城别院,自此以后,韩子安就连批阅奏折,接见外臣也是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韩子安做了四年皇帝,有三年都是和帝盛天在皇家别院,到最后,就连她的嫡孙韩烨,也被帝盛天带进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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