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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已拿了一壶茶、两只饭碗来放到桌上,笑向他们道:“你们喝吧。我并不卖你们的钱。”这两人只管将茶倒了,两手捧了饭碗来喝。那个更瘦的人手里捧着碗,显然有些抖颤,口里喝了茶下去,呵出气来哈哈有声。老太爷看他越发抖得厉害,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另一个工人端了碗茶喝,冷眼看了他,淡淡的向老太爷答道:“还不是脾寒又发了?夜摆子,硬是老火2得很。”老太爷道:“这个样子,怎样作工?你们保上有什么公事,我来和保长讲个情。”病工人颤着声音道:“不用说情,老太爷,谢谢你,这个日子,有啥子活头吗?病死了算了吧!倒不是公事哟!”老太爷道:“这就奇了,不是公事,你这样拚命去挣钱作什么?”那个不生病的工人道:“哪里是啊?保长开的小店,地基坍了,每甲派两个人和他帮忙,好把这地基平起来,明天一大早就要完工,免得耽误保长家里作生意。我们是甲长派了来的,不完工就回去,连甲长保长一下都得罪了。公事倒好说情,你不作,再派一个人来补缺。现在是作人情,怎好意思说情?说情就是不讲交情了。”他两人说着话,竟把一壶热茶喝个干净。那病人点了头道:“谢谢。”于是跟在那个没病的人后面走了。2老火:川语,意思是厉害,也可作讨厌解。
区老太爷看了这情形,不免生着一番侧隐之心,便放下了杯筷,跟着他们后面走去,要看一个究竟。亚雄也跟了出去。出门一转弯,只在小巷子口上,见有一爿小杂货店,半截在平地上,半截木架支起,悬着屋脚立在陡坡上。正因这陡坡崩溃了一块,以致支架这吊楼的木柱,有两根不能着地,于是有七八个工人抬石垫土,在柱子四周赶筑着地基。那吊楼旁边正是倒垃圾所在,不但臭气熏人,而且踏着泥土乱滚,借着巷子口上一盏路灯的光,看有两个人影,远远的走进了这屋架下,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工作地了,杂货店隔壁是一爿小茶馆,保长办公处向来就在这茶馆里面。这证明刚才那病人所说,并非假话。老先生慢慢地移步向前,看那些人工作十分紧张,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虽然屋檐下有人看热闹,也没有理会。
这时,在巷子对面来了个人,操着纯粹的土腔说:“一天好几道公事,都是叫当保长的去作,作得好,说是应当的,老百姓哪个道谢过一声吗?个老子,叫保上老百姓办公,好像是替我保长办公,别个天天跑机关,见上司,磕头作揖,说好话,没得人看见,也没得人听见,老子真是冤枉!若是作坏了事,就是当保长的碰钉子,吃自己的饭,替公家作事,有啥子好处?跑坏了草鞋,也要论块钱一双。”他口里啰哩啰唆的说着,慢慢来到路灯光下,看他穿了崭新的阴丹士林蓝布长衫,不知里面罩着长衣,还是短衣,下面却打了一双赤脚。他似乎也嫌这垃圾堆和臭水沟会脏了他的脚,走到这里,就没有向前走,远远的由上风头吹来一阵酒气。大概是这位保长刚由酒店里消遣回来,把酒店里的气味都带到这垃圾堆边来了。
他叫道:“杨老幺来了没得?”在人丛里有人答道:“来倒是来了,他又在打摆子。”于是有个人迎上前,走到保长面前笑道:“宗保长,我病了,不生关系,活路我还是作嘛!”那宗保长举起手上的手电筒,向杨老幺脸上照了一照,区老太爷一看,正是刚才去讨茶喝的那个人。他哼了一声道:“有活路,你还是作!你知道不知道,有好几回摊你作事,你都没有来。要是中国人都像你这样,还打啥子国仗?你们不读书,又没有一点常识,这些话和你说,一辈子也说不清。后天本保要派十个人到仁寿场去,你也在内,你再不能推辞了!”杨老幺道:“病好了,我自然会去。”宗保长道:“你有啥子病?你是懒病!我告诉你,自己预备带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床草席。”
杨老幺站在他面前,踌躇了一会子,并没有作声,可是他也不肯离开,似乎他有什么话要问保长似的。宗保长道:“你有啥话说?”杨老幺道:“到仁寿场要去好久?”宗保长道:“我知道好久!又不是上前线,你管他要好久!”这杨老幺几乎是每问一句话,都要碰钉子,本待不向下问,而事关自己本身利害,又不能放下,因又踌躇了一会子,才道:“不是别的,我身上的病实在没有好,若是去了,恐怕不会转来了。”宗保长喝了一声道:“你把死吓哪个!我是奉有公事的,不怕你吓。”杨老幺道:“宗保长,你不要生气,你听我说,真是病了,有医生的证明书,不就可以请替工吗?”那宗保长听了这话,倒不问他有无证明书,却把手电筒打着亮向他周身又照了一遍,因问道:“你有钱请替工?”杨老幺道:“所以我问保长要去好久,若是不过两三天的话,我想法子也要寻几个钱来找替工,日子久了,恐怕我就担负不起。”宗保长道:“就是两三天你也担负不起。你在我面前少弄些花样!你这是作啥子?越作越像!”他在说话时,这个杨老幺已是支持不住,便坐在地上了。宗保长道:“现在又不要你走,为啥子立马就装出这样子来?我这里的活路,不在乎你一个人,你愿作就作,不愿作你赶快回家去睡瞌睡!”那杨老幺听了他这番话,竟是不能答言,只坐在地上哼着。那宗保长突然扭转身来,一面走着一面骂道:“这都是些空话!”
亚雄在一边看得久了,实在忍耐不住了,便迎着叫了一声“宗保长”。宗保长在电灯底下朦胧着两只醉眼,倒有点认得他。因为每次在家门左右遇着他时,总可以看到他胸前挂了一块证章,无论如何,他的身份比保长高得多。这种人叫他一声保长,立刻便让他胸里的酒意,先减低了两三分。因此站定了脚向他点着头道:“区先生,宵了夜了?”亚雄笑道:“彼此邻居,我倒向来没有请托过你。我现在有点事相商。”宗保长道:“好说,好说!有啥事,请指教。”亚雄道:“我看这个杨老幺实在是病了。他说要请个替工,倒不是假话。不过宗保长体谅他,说他请不起替工,那也是真情。不知道要请几天替工?这笔款子我们倒可以帮他一点小忙。”宗保长笑道:“那倒用不着哟!”
区老太爷在那路灯下,也看得久了,因道:“亚雄,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说写了信要赶过江北去吗?怎么也跑出来了?”亚雄道:“你看这路上黑得伸手难辨,我怕你老摔倒。”区老太爷笑道:“你不要太不知足,我空手走路,你还怕我摔倒,我相信在那吊楼下和宗保长帮忙的人,就有比我年纪还大的呢!――宗保长,我要问一句不懂人事的话,这些保下的老百姓,都是你随时可以集合的了,要他们和你帮忙,白天不是一样吗?为什么要这样亮着灯火在黑夜里摸索着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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