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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淮安以一个秀才的身份,一路跟着生父陈澈舞权弄柄,居然入阁做了辅臣。丈夫飞黄腾达,按理来说罗锦棠这个妻子也该夫荣妻贵,位封诰命的,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生母一家,养母一家两个婆婆,罗锦棠一个儿媳妇不知叫她们磨搓了多少回,天天受的都是夹板气。她在两家婆婆跟前受了气,回来自然要跟陈淮安吵,只要她一吵,他便摔门而去。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罗锦棠虽说恨陈淮安,但因他顶着两边母亲的压力一直没有纳妾,罗锦棠便也忍着未与他和离。最终与他和离,是因为偶然有一天,她撞见他早已在外纳了外室,那时候外室生的儿子都已经五岁了。这时候罗锦棠才知道,陈淮安人不在自己这儿,心也不在自己这儿,之所以强忍着自己,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叫外人知道他飞黄腾达之后不弃糟糠罢了。就在碰到外室的当日,她抓花了陈淮安的脸,险些扯到他一只耳朵,把他打成了个狗头烂相,而那一日皇帝微服私巡,恰到他家,算是当着天子的面,陈淮安的脸丢了个一干二净。当时,陈淮安指着她的鼻子道:“和离,你这种泼妇,老子这辈子死都不想再见。”和离之后,罗锦棠在京城做起了生意,一个孤女子开门面,无一日不受人欺侮,那些人当然都是陈淮安派去的。开书店书他派人砸书店的场子,开当铺他派人砸当铺的场子,短短三年间,她当初和离时带出来的银子败了个一干二净。那时候罗锦棠就想,徜若有一日能拦停他入朝时那二十四人抬的大轿子,自己将他千刀万刮了都不能解恨。所以接到陈淮安的信,叫她奔赴幽州来看他时,罗锦棠借了些钱千里迢迢而来,就是准备要笑话他,羞辱他,再一刀抹了他好解仇恨的。既人已死,还有什么话说?罗锦棠攒了一肚子的恶气,因为陈淮安的死也无法消解,满肚子的风和雪,绝望的看着面前已死的男人。他耗尽了她的韶华,葬送了她的一切,却连出口恶气的机会都不给她,连死都死在她的前面,要气她最后一回。骂过了,哭过了,恨不得一脚将陈淮安踩死过了,罗锦棠卸下包袱,从中拿出一套干干净净的灰色寿衣来。打来水替陈淮安擦干净了身子,罗锦棠替他换上那套干净的,宝蓝面,绣卍字纹的,恰合他身高的寿衣,着在身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是具体面的尸体了。罗锦棠拿陈淮安吃过奶子的水杯舀了半杯生水,咕嘟咕嘟喝了个一干二净。接着,她拿绳子捆起陈淮安的尸体,艰难的负在肩上,嗫嚅着唇良久,从地上捡起那半块沾了灰的馍,仔仔细细的将灰都扑的干干净净,揣到了怀中。毕竟她在来途上早就花光了盘缠,已经有两天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了,犹豫了一会儿,罗锦棠背着陈淮安的尸体推开门,走入扑面而来的风雪之中,边狠狠嚼了一口那块软馍,边拖着陈淮安高大的躯体,费力的往前走着。鬼嚎似的北风夹着雪沫子砸在脸上,又冷又寒,眼泪顿时就凝结成了透明的冰贴在脸上,可锦棠并不觉得冷,生来的苦难,为人三十年的挣扎在一瞬间散去,反而顿生一种解脱之感。和陈淮安十三年相识,十年婚姻,情欢意浓时也曾两两发誓,无论谁先死,敛尸埋骨,奈何桥上等着彼此。当爱情叫岁月磨的一干二净,婚姻也不过一场难收的覆水,至少还有义气。为了义气,罗锦棠拼着死,也要把陈淮安的尸体收敛,安葬。两个衙役围着炭火汹燃的火炉,嚼着拳头大,烤成两面焦香,内瓤软糯的大白馒头,喝着火边熬出来的,苦中带着些涩的砖茶,便见那瘦瘦高高的女子一边嚼着块馍,风雪寒天之中,拖着陈淮安的身子,一步一步,费力的往前挪着,似乎想要背负着那高大健壮,仿似铁塔般的男人离开这座打铁场,于那更广阔的天地之中去。一个衙役伸手想去阻止,另一个按下了他的手。这时候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一步又一步,她艰难的往前走着,一步比一步更低,抽搐着,还想强撑一种属于生者的体面,不想跌的太狼狈,缓缓卧倒在地上,还费力的呼吸,想挣扎着爬起来,把陈淮安带出这座打铁场,带出禁锢他的牢狱,可手脚都不听自己使唤了。罗锦棠没想到死竟会是这样的,并没有疼,只是心脏明显抽搐成了一团,混身的热气顿时流散,她只是觉得冷,格外的冷。就在罗锦棠冷到唇角发青,面色发寒,缩成一团,觉得每一粒雪点子都像一支洞穿自己的利箭时,冷透了的陈淮安高大的身子压下来,就压在她身上,替她罩住了漫天纷扬而下的白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覆盖天地,最终,也将俩人整个儿的罩在了里头。再为夫妻寒冬腊月滴雪成冰的天气,一想到早晨起来就要听婆婆烦人的唠叨罗锦棠便懒得起床,很想在这暖和和的被窝里多赖一会儿。陈淮安是个打小儿的少爷性子,不会闷炉子,每天早晨起来,别人房里的炉子不过添点儿炭就能暖起来,他们俩却天天都得大烟小火的生炉子。生炉子就得费柴禾,还得去隔壁屋子里借燃炭,陈淮安自己又不肯去,回回都是罗锦棠边听着婆婆乔氏那老妈子何妈的唠叨,边拿火钳子夹炭火,回来便要和陈淮安置两句气。今儿她非但不觉得脚冷,反而觉得房子格外的暖活,一股子煤炭气。睁开眼睛,望着房顶的橼梁,前尘后事如水涌来,从她一次次的小产,再到陈淮安的外室和儿子,以及一回回上门臊皮的无赖们,再到陈淮安最后死在幽州那间打铁房里,她想起来了,自己这是在幽州。摸了把软软和和的被子,罗锦棠又觉得不对劲了,既是在幽州,她最后闭眼时是在风雪连天的打铁场里,那来这么软和的被子?忽而地上哐的一声响,罗锦棠猛得坐起来,便见地上一个穿着鸭卵青棉直裰的年青人,正在拿煤钳子捣弄炉子。这人眉刚目毅鼻梁挺挺,唇紧抿成条线,低头拿钳子捣得几捣,炉糠里的火呼啦啦蹿了起来,瞬时之间,整间屋子立刻就热活起来了。锦棠想起来了,这还是年青时候的陈淮安,难道说,她做梦了?一把撩开被子,身上除了个肚兜儿再没别的东西。锦棠立刻就捂上了被子,冷冷问道:“你是谁?你在此做甚?”陈淮安抬起头来,幽幽的眸子盯着锦棠看了半晌,将火钳子挂到了煤烟筒上:“你先穿衣服,我出去给爹娘请安去。”他转身就出门了。锦棠立刻勾手,从床旁边的妆台上够了面铜镜过来,镜子里一张瓜子脸儿,两只水杏儿似的眼睛,一点樱桃红唇,眨巴下眼睛便是勾人的媚气,这正是年青时候的自己啊。她狠命掐了把白生生的脸,疼的哎哟一声,心说我这是活过来了,还是前世都是一场梦?急匆匆穿上裤子,她立刻就起床了。一把拉开门,面前一张同样年青娇嫩的脸,正从房廊下走过,这是她的大嫂刘翠娥,她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怎的不多睡会儿?”锦棠也跟到了厨房,见刘翠娥磕着鸡蛋,便坐到灶下燃起了火,问道:“大嫂,今儿初几来着?”“十月初一,寒衣节。”刘翠娥打好了鸡蛋,再往大锅里倒点子油,刺啦一声,一锅软嫩金黄的摊鸡蛋便出锅了。其实是干惯了的活儿,只要在陈家,每个人像那织机上的梭子一般,下意识的就要转起来。虽说只是古早的记忆,可锦棠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婆婆齐梅有个老妈子,但那老妈子尊贵着了,在家只服侍齐梅和陈淮安两个,做饭洗碗,向来都是儿媳妇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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