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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畅春堂里来了客,有头脸的丫鬟们皆去伺候了,院子里偶有一两个小丫头子,姜曦云见院里栽着些奇草仙藤,几块山石,衬着各色桃、梅、海棠等树,景致优雅,缓缓转到后院,便可见后头层层叠叠假山,另有数丛兰草,另盆内种着各色兰花。她站在那里,却不知夏姑姑的小丫鬟芳菲正在一侧假山后头掐凤仙花染指甲,更不知卧室一处窗户正对着此处,林锦楼歪在矮榻上,隐在软帘后,恰能看见她。林锦楼半眯起眼打量,只见这姜曦云生得十分白皙,也不搽脂粉,乌鸦鸦的发,衬着一张明媚秀丽的脸儿,往下看,又见其素手圆润,体态丰满,与香兰十指纤纤并盈盈一握细腰截然不同。姜曦云往后院微微探头看了一眼,便止步转身往回走,却见她的贴身丫鬟若晴迎面走了过来,因问道:“你怎么来了?”若晴道:“我怕姑娘心里热,来送一瓶雪津丹。”姜曦云笑道:“你是个心细的,哪里有这么热了。”一面说一面将雪津丹的小瓶儿接了过来。若晴问道:“姑娘怎么在这里?”姜曦云叹道:“屋里那两个正聊《广陵散》有几种弹法呢,忒没意思,我就出来了。”若晴笑道:“姑娘素不爱这些的,先前家里请来娘子教琴,姑娘听一时便昏昏欲睡了。”姜曦云道:“一个深闺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我若是个男子,学了这些,也能立一番事业,考个科举。可我是个女子,难不成跟大姐姐一样,博个才女的名声?大姐姐出了名能嫁个贵婿,只怕我学这些就要去当小老婆了。”若晴疑道:“姑娘说这话我不懂。”姜曦云道:“深闺里女孩儿们自小学的这些东西,就是为着以后嫁人,女红也好,中馈也好,识字算账也罢,都是为了日后过日子实用,能替外子料理内宅罢了,即便像大姐姐那样,吟诗作对成了才女,也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能择着更好的夫婿。可大姐姐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自然高嫁了忠勇伯的嫡长子,我没这样好命,纵然学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也及不上大姐姐,好不如学点针线实在呢。做妾的以色事人,才去学这些讨好爷们,路姨娘不就是会这些琴棋书画才叫我爹高看一眼么?所以让四姐姐也学了一肚子那些玩意儿。身为女子读书太好,或学了这些琴棋书画都未尝是好事,还不如把女红学精专,既有一技傍身,又能得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若晴笑道:“哎哟我的姑娘,怪道老太太总夸你是个心里头最明白的,这天底下的道理都让你说绝了。”正说着,只见香兰出来寻人,姜曦云便随着回了屋。此时灵清进来给林锦楼送热毛巾,见他正倚在罗汉床上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敢打扰,又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林锦楼起身走到床边,撩开幔帐,只见德哥儿正睡在里头,盖着一方小小的菱花被,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林锦楼把德哥儿抱了起来,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把脸,小孩儿醒过来,小手揉着眼睛,仍一副爱困的模样。林锦楼在德哥儿耳边道:“别睡了,给叔叔做件事儿,回来重重有赏。”德哥儿似睡非睡道:“困死了,我再睡一会儿……”“啧,你这傻孩子,都说了重重有赏,回头带你去跑马。”德哥儿一听“跑马”就精神了,两眼瞪得溜圆。这里姜丹云同林东绣论了一会儿琴技,姜丹云又连连抚琴几首,香兰见姜曦云并不十分有兴致,便扯了别的话头,命丫鬟酽酽的沏上茶来请大家吃了,姜曦云便想告辞,奈何姜丹云知林锦楼来了,正想卖弄自己才学,心甜意洽之时哪里肯走,见屋角几子上摆放一套紫砂芭蕉山水茶具,便道:“香兰姐姐屋里有这套东西,想来也是会赏茗的,我不才,也稍精一些,不如咱们斗茶,且算玩乐如何?”姜曦云扶额,暗道:“四姐姐,纵然你思嫁林锦楼心切,也没有这样挤兑人家爱妾的,知道画技不如,琴艺技高一筹,便拼命压人,占尽上风,这会子又要跟人比这个了。越想嫁给人家,越该跟人家爱妾交好才是,否则人家枕边风吹几句什么,都够你喝一壶的。”香兰笑道:“丹姑娘是个雅人,我哪里会斗茶,不过是看见库房里有这么一套,想起书上说唐宋分茶的雅事,这才摆出来附庸风雅的。”姜丹云摇着扇子轻笑道:“那可真可惜了,分茶斗茶,如今会的人早已不多了,我还以为遇到知音了呢。”林东绣到底同香兰有几分交好,听了这话不由皱眉,刚要说话,香兰悄悄拉了她一把,林东绣只得闭上了嘴。此时“哒哒哒”脚步声,有个小人儿把门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圆滚滚的小黑脸儿,往屋里瞅了一圈儿,眼睛便落到香兰身上,软着嗓子叫了一声:“兰姨。”香兰一见,又惊又喜,忙起身上前,拉着德哥儿往屋内走,口中道:“不是说你病了么?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还出来了?”德哥儿到罗汉床上便自己爬了上去,道:“昨儿晚上发烧,白天就好了,我爹去京郊公干,林叔说要我来这里住几天。”香兰又惊喜,一时摸德哥儿额头,一时又不知给他什么吃的才好,忙了一回方才想起来,同众人道:“这是永昌侯的小儿子,德哥儿。”林东绣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知道姜家姊妹正悄悄看她,便走上前,忍着心里的别扭,挤出笑来,摸了摸德哥儿脸蛋道:“真是个好孩子。”德哥儿有些羞涩,垂了头不说话,忽又想起什么,抬了头,看着香兰问道:“兰姨,我问你,琴棋书画不当吃不当喝,学了有什么用?”香兰一怔,屋子隔壁,夏姑姑正端起茗碗,闻言手上一顿。五女(四)香兰坐到德哥儿身边,问道:“怎么忽然问这个?”德哥儿晃荡着小腿儿,眼睛往外一瞟,又赶紧收回来,垂头道:“没什么……”香兰见德哥儿往门口看,不由顺着目光望去。林锦楼躲在帘子后头咕哝道:“啧,傻小子,这就露马脚了,一点老袁的奸诈狡猾劲儿都没有。”咳嗽一声,掀开帘子进来,众人一见纷纷站起来行礼,林锦楼笑着摆手道:“你们坐。”众人因他来都有些不自在,林锦楼仿佛没发觉,只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坐了,道:“妹妹们都吃了饭再回去,你们方才说了些什么?”德哥儿道:“我问兰姨,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有什么用。”林锦楼对香兰道:“哦,那你跟他说说呗。”香兰看了林锦楼一眼,微微迟疑了一会儿,可低下头,看见德哥儿脸上那双与妹妹酷似的眼睛,心里一波一波酸软,暗道:“妹妹早逝,这孩子是家里唯一一点血脉了,也不知能在林家呆多久,只要我见他一时,便要疼他一时,好好教教他。”沉吟片刻,笑道,“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视为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想法有些浅薄功利了。一首好曲能令人解乏忘忧,或潸然泪下;一幅好画,能让人杂念顿消,洗尘净心,渐入佳境,琴棋书画乃是古往今来先圣智慧之大成,学了并非为了卖弄才艺,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而是重在怡情悦性,修身养德,譬如下棋能磨练涵养心性,宋潘慎修以孔孟之道比喻围棋,说:‘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舍为急。仁则能全,义则能守,礼则能变,智则能兼,信则能克。’意思是下棋能修养仁义礼智信的品德。再如书法,唐太宗在《论笔诀》中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意为万缘放下、荣辱皆忘、如此全神贯注,入静专一,常在风雅之中熏陶,心胸境界便开阔了,令人一生受用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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