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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手把手机丢回副驾驶上。蓝鸟已经很旧了,它的弹簧也无力,因而手机只弹起来一点点高度。他当然看见诸伏景光劝自己立刻离开:不止于是离开这个建筑,而是要连这个街区也一并走得远远的。
却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萩原研二看向窗外,但他的本意并非是在现实中的景象里寻求什么……他想要的,到了现在,很难得到。眼见着其他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将自己穿成串,命运密不可分地连接缠绕在一起;萩原研二很乐观地想:该轮到我了吧!
该轮到我了吗?
他在心底悄悄地呼唤蓝头发的零。零。可不可以,在下一次,让我遇见他们的早些?三岁而已,不是什么要命的差距对吧?通常而言,当他摆出这副模样,又端出这副语气,很少有人会心狠地拒绝。
但这次零没有回答。她甚至不曾出现。
一轮月亮依旧悬在空中。
零不回答。
萩原研二一点不失态,神色如常,冷静地要命,简直到了有些危险的程度。他活了这么一段年岁所得到的知识,虽然冷酷、残忍并且毋庸置疑地跑偏;但其实还是教导了他一些正常生活里用得到的东西。比如说得不到就掀桌子,只会一无所获。想要桌子上美味的蛋糕的话,要动作轻柔、快准狠地把它端走;哭啊,叫啊,拽啊,把桌布扯翻,就会把什么都毁了,什么也得不到。
它还有许许多多的变体:比如说强扭的瓜不甜、欲速则不达之类;要萩原研二本人自己说呢,还可以是:我们本来不顺路。本来相向而行,我却偏要跟上:谎称自己顺路。他不觉得锥心痛,只想着别久亦不成悲。伤心呗!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反正迟早会习惯的。像许许多多以前。
一辆车同他们擦肩而过。这里依旧僻静,少有人往这来。它打灯极亮,一瞬间刺破黑夜,照进车内来。给松田阵平照生气了,带上墨镜抱怨一句;算是替萩原研二骂过了。真正该骂的人不做声,他平常倒也不刻薄。他只是看着这束光带来的影子……多么执拗。哪怕两个人已经被座椅隔开,影子却还是不偏不倚倒向松田阵平……我当然清楚我最想要什么;如果有得选。
他突然踩了一脚刹车。萩原研二回头问:小阵平,你饿吗?
他怎么知道我饿了,是不是他也饿了?松田阵平腹诽,然而表面上诚实地点头。下车。萩原研二打了个手势。什么?荒郊野岭的难道会有lawson或者familymart吗……松田阵平探出头来一看。简直无力吐槽;甚至分不清荒郊野岭的有一片瓜地和萩原研二知道这里有片瓜地,哪个更离奇;每一个都很离奇。但有的吃,谁纠结这个呢。
这里原先应该是有人照看的,但不知道现在为什么没有了。照看的人大抵搬家了吧。倘若年岁渐长,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的话,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只是这西瓜却依旧很旺盛地长,生命力顽强。
萩原研二掏出刀来取下一个最大的西瓜。他的神色依旧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简直不像是蹲在路边吃瓜,反而像是享用什么极郑重的佳肴;“——一看就不饿!”松田阵平评价。此时他已经库库炫完半个瓜了。一刻也没有为被火速炫掉的西瓜哀悼,马上赶到战场的是——另外半个西瓜!不要小瞧一个发育良好的青少年的胃口。
相反的,萩原研二在边上,吃一口闻一下,吃一口闻一下。不知怎么的,他感觉那西瓜熟的有些过头,散发出甜到无法忽视的香气;像什么呢……隐约有好事即将行到尽头的腐败感无法忽视。但很快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用,是错觉。他问松田阵平:小阵平,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西瓜味道不对啊。
松田阵平抄起另一个瓜,抹了抹嘴: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味呢。不会真的有问题吧?可是哪怕嘴里回上来的甘甜也完全正常,没有丝毫破绽。没有啊,很好吃。
我明白了。没什么。萩原研二低下头,不是西瓜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他想起自己在研究所大楼里被逮住的时候,反客为主攥住松田阵平的手腕,而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正搭在他桡动脉上。当时感觉他的脉搏跳的很快,以为是逮我逮得很激动。现在想来,我摸到的说不准是我自己的指腹动脉,激动万分地跳动,连自己也不知道。若要这么说的话,我曾猜错许多次人心,然而自己未察觉。
这种想法一出,萩原研二知道自己要完蛋。连被公认拿手的技术都被自己怀疑,想必整个人都要栽进坑里。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后悔,害怕自己过分卖弄,以至弄巧成拙;推得两颗心渐行渐远。粘腻的西瓜汁不止顺着手臂流进他的袖子里,也顺着他再不能花言巧语粉饰太平的喉咙流入食管,黏着西瓜汁的那副面容将再也不会游刃有余。
完蛋的一个显著表现是自视又弗如远甚;从这点来看,有些人完蛋的很彻底。
等他俩把瓜啃完,掏出纸来把手擦干净后,又返回车上。上车后萩原研二得到通知,这通知是由公安发短信给每一位居民,要求他们不得在今夜至明早八点前往城市边沿某区域,感谢大家配合。如果有人不慎在此期间误入,面对公职人员请不要惊慌;核查过身份后自会于第二天早上放行。请勿自行离开,请勿暴力冲卡,否则一律按照妨碍公务处理。后附上详细地址。
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哪个区域,我脚底下呗。萩原研二觉得无所谓。他不是头铁,也不是早已给自己找好退路——哪怕他真想跑,其实也未必就跑不掉——而是整个人陷入一种心如止水般的平静。他知道自己在计较什么,真要说明白其实十分小心眼。他尚且不知道在某一次世界里工藤有希子对他的开脱是:魔鬼也得有自留地吧。听着很中二,但此刻则正符合他的心境:该死的,我的自留地哪去了?
你们都认识,就我是新来的?
当然理智依旧坚决地告诉——或者算得上警告他:这与任何人都没有责任,都没有干系。责怪、嫉妒乃至怨恨,都没有意义;只是徒增折磨。他想这个我知道。我也一直心怀感恩,认为能够相遇就是难以想象的奇迹,并且从不苛求更多;只是心里偶尔暗自抱怨。然而这一晚里却感觉心格外的清凉,像初春刚刚化开的冰雪。
萩原研二从后视镜看过去,有的人吃饱了就开始翻肚皮打哈欠,昏昏欲睡;没事,能吃能睡都是了不起的事,世界上很多人没有这样的好运:寝食难安,杞人忧天。于是他顺水推舟地提出建议:今天干脆就在车上睡吧,明天再走。
……啊。好。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一瞬间世界平静下来,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另一段猛烈的心跳声;萩原研二再一次看向后视镜,却错误地看见自己的脸来:像一场冬季的雨,有着他这辈子不曾触碰的凝滞的悲伤。大概是招架不住的,于是慌忙移开视线。
松田阵平所不知道的事是:在一个瞬间,一种念头自然而然地产生在萩原研二的脑海里:既然造成我苦痛的不是任何人的话,他想:那就不要把我的命运交给任何人。……交给“神”吧,像触网而起的网球那样:弹到哪里,都是人所不能触及的领域。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如果终究搜到了我这里,或是醒来时车上只有我自己,那我就断绝了别的念头,也不去想美国的事。报应来的越早越好,晚了会带着无法偿还的利息。但如果我幸免于难……
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些本是我应得的幸福呢。
再多的就不敢去想了。生活常常是这样的,偶尔大发善心喂你吃巧克力吃到撑,你心满意足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是条狗。
他于是将自己身上放着的违禁品掏出来,全部丢在地上;这些本没有生命的东西却烫得他发痛。做出毫不抵抗的决定后,他反倒觉得自己解脱了;虽然一直以来纠缠在我身上的,是找不到头也扯不着尾的乱麻,但我放弃了解开它。
他决心全部丢弃。
事实上萩原研二此人大多数时刻并不这样犹豫不决伤春悲秋,也少有困惑过去怀疑自身的瞬间。更何况,即使偶尔被困在记忆里一些狭小的灰房子里,他也常常能够把自己解救出来;这一回反应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他见到了改变自己人生走向的那个人。
简单来说,就是他在“水晶之夜”前夕,为了验证“假如跳跃的世界线中对应人已经死去,自己将会以什么形式出现”的猜测,他兜兜转转去了很多世界。结论是:如果对应人已经死去,那么自己将以原装的身体继续生活。这是个好结果。而在萩原研二返回自己世界线的时候,则意外跳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
他头一回去的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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