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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有人叫道:“不好了,下雨了。”那雨点声,随了这吆喝,的笃的笃打得地面直响。在这灾区的邻居,正还不少,立刻大人咒骂声,小孩啼哭声,东西移动声,闹成一片。老太爷在黑暗里没有主意,百忙里摸了一条被单,从头上向下披着,因跳脚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亚雄道:“据我看来,你两位老人家,还是带着小孩子先走,趁石头坡子还没有泥浆,赶快上坡。不然雨下大了,坡子上有几处滑极了,这黑夜里爬不上去。”老太爷道:“我们走了,你怎样呢?”亚雄道:“我有办法,至少我也可以打一把雨伞,在雨里站一夜。亚男,快点,快点,雨下大了,快引他们走吧!”亚男道:“大家跟我走吧!”老太太道:“我们走了,让亚雄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吗?”亚雄见那灯光闪照着雨丝,是一条条的黑影,像竹帘子般罩在人身上,便跳着脚道:“大家为什么还不走?再不走,就真要爬都爬不上坡了!”正在这时,大奶奶抱着的那个孩子,被雨淋的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太爷虽然疼爱儿子,却知道小孙子更不能淋雨,便道:“好,好!我先送着你们走,回头再来。”于是接过亚男手上的灯笼,就向上坡的路上走。亚男一只手提了口小箱子,一只手挽住了母亲的左臂,紧跟了这灯笼。
百忙中谁也没想到这灯笼是纸做的,大雨里淋着,把纸湿透了,益发的不经事。老太爷又忙着要早些达到目的地,步子走得沉着些,灯笼晃荡了两下,突然熄了。大家惊得一声“哦哟”,眼前猛可的乌黑起来。这个坡子两面,全是空地,没有人家的灯光,街灯又遥远地在半天里的坡上,看去好像是星点。这里黑得伸出手去,几乎看不清五指。
在这步步上坡的地方,根本就不能不看着走,雨水在坡上一冲,石级上已浮起一层泥浆。大家穿的是薄皮底便鞋,但听到脚下践踏了唧唧喳喳的响,随时可能跌倒,谁又没有打着雨伞,戴着雨帽,雨丝尽管在身上注射着,雨点打在脸上,阵阵冰凉,水由颈脖子上淋到胸前去,却也不容停留。老太太既害怕,心里又焦急,更吃不了这样的苦,一阵心酸,眼泪便纷纷滚下来。在这黑暗中,自然谁也看不见谁。这里是三分之一的坡路中间,抬头看看坡上,灯光相距甚远,大家在雨丝下淋着,一寸路走不得,也没有人理会老太太在哭。正在万分无奈中,坡下有两丛灯火拥上来,也是逃难的邻居,肩上扛了铺盖卷,手里打着灯笼,挨身过去。区家一家人如在大海中遇到了宝筏,哪肯放过,立刻跟了灯火走。其中有个人说:“天也和敌人一样残暴,把我们灾民都变成鱼了!”这句话倒引起老太爷另一种感想:同一疏散,这个时候西门博士却在河南馆子里吃瓦块鱼呢!
一餐之间
区家几个人在雨淋中随了人家这一丛灯火走,既走不动,又怕走远了会离开人家的灯火,只好狠命地爬坡子。到了坡子半中间,有截平地,左右有几家木板支架的小店面,其中有爿小茶馆,半掩着门,里面露出灯火来。区老太爷道:“不必冒着雨走了,我们在茶馆子里躲躲雨吧!”说着,便放弃了那有火的行人,向茶馆里走。区老太太巴不得这一声,首先进了屋檐下。这茶馆小得很,平常是把三张桌子放在门外平地上卖座。这时把桌凳都搬进屋子来,因之桌面上倒竖着桌子,前面一排三副座头,都不能安身。大家也不问店内是否卖茶,直走入里面。脚上的泥,身上的水,把假楼的地板,倒淋湿了一片。屋梁上悬着一盏三个灯头的菜油灯,照见屋角落里坐着一个汉子,口里衔了旱烟袋,先是瞪了大眼望着,后来等大家走到里面来了,才起身摆了一只手道:“不卖茶了。”区老太爷道:我晓得你们不卖茶了,我们是坡子底下被炸的难民。露天里站不住脚,到这里躲一躲雨。平日我们也常到这里吃茶,刘老板就不认得我了吗?灯下另坐了一个女人,两手捧了一只线袜子在补底,听了这话,便点点头道:“歇一下儿嘛,歇一下儿嘛!”
区老太爷走到屋里,又伸头到屋檐下去看了一看,皱了眉回来,向大家道:“这样子,雨是不会就停,我们大家身上都打湿了,必须找个安身的地方,弄点火来烘烘衣服才好。”那茶馆老板衔着旱烟袋,走近前来,对他们看了一遍,因向门外指着道:“再上一段坡子,那里有一座卖面的棚棚,是你们下江人,你到那里去想想法子吧!”区老太爷对他这个善意的建议,还没有答应,却听得前排桌子角里有人插嘴道:“别个要能走的话,他不会上坡去找旅馆,为啥到棚子里去?”
老太爷回头看时,原来是那桌子倒竖过来的桌腿,挡住了灯光,那里正有一个人躺在长板凳上呢。这时,那人坐起来了,看上去是个苦力模样,旧蓝布短袄,用带子拦腰一系,头上扎了一道白布圈子,脸上黄瘦得像个病人,也没有怎么介意。那人倒先失惊道:“呀!原来是区家老太爷,你受惊了!我知道你公馆炸了,下去看了一趟,没有看到人,想是你们走了,朗格这时候冒了雨跳1?”老太爷听他说出这串话,好像是熟人,却又不怎么认得。及至他走近,灯光照得更清楚点,这才想起来了,便是自己曾在宗保长面前替他讲过情的杨老幺。因问道:“你病好了?”他道:“得了老太爷那两块钱,买了几粒丸药吞,今天摆子没有来。五哥,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区老太爷,真是好人!”1跳:读条,跑的意思。
那茶店老板听了这话,却两手捧了水烟袋,向区老太爷拱拱手道:“这杨老板是我们老幺,昨天多谢老太爷救了他一命。”区老太爷上了岁数,多少知道社会上一点情形,在他们一个叫“五哥”,一个叫“老幺”之下,已了解他们的关系,因道:“那也值不得挂齿。我们也不过一时看着不平,帮个小穷忙而已。”杨老幺这时已走到了老板身边,轻轻说了两句,他点头道:“就是嘛!就是嘛!”杨老幺向区老太爷道:“老太爷,我和这位刘老板商量好了,雨大了,没得轿子叫,就在这里安歇,后面脚底下灶上,还有火,可以请到那里去把衣服烤烤干。”区老太爷道:“那太好了。不过脱下衣服等着烤,究竟不方便,既是这里刘老板有这好意,让我们在这里停留,那我越发要求一下,请借把伞我用用,我下去搬口箱子上来。”杨老幺道:“老太爷,你相不相信我?我去和你扛着箱子上来。”区老太爷哈哈一笑道:“彼此熟人,我有什么不放心你?不过你也是有病在身的人。”杨老幺道:“我们是贱命,歇一下梢,病就好了。就怕你们家里人不肯让我搬。”亚男道:“这样吧,只要有伞,我不怕雨,我和这位杨老板下去,把东西搬来。同时也告诉大哥一声,我们在这里。”老太爷见大家淋得透湿,决不能和衣围着煤灶烤火,也就答应了她这个办法。于是刘老板引着区家一门老少,到下一层屋子里去烤火2。杨老幺打了灯笼,撑着雨伞,由亚男引着去搬箱子。在一小时内,区家全家人总算换上了干衣服,接着杨老幺给他们陆续的搬运东西,又搬了两捆行李卷上来。忙碌了半夜,大家便在茶馆里桌子上勉强安睡。2重庆吊楼式房屋,平地的平房,照例在悬崖下有下层屋子,可能要到四五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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