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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笑应了,先扶她上了马车,方才自上马,与卫青策马往城门行去。卫青生性稳重,又是知百姓疾苦的,在城内只按缰缓行,直至出了城门才叱马疾驰向前。风挟着雨丝,冰凉扑面,所行的路在霍去病幼年时便行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青方才缓下马来,在河边一处柳树林翻身下马。霍去病跟着下马,将马儿拴好,沉默着缓步走着……孩提时的他不喜在人前发奋用功,倒常常躲在这里练习剑术、箭术等等。虽多年未再来过,但树上仍可寻到他当年的一道道剑劈刀砍,手抚上去,凹凹凸凸,粗糙不平,眼前仿佛看见尚是孩子的自己咬着牙在苦练。“舅父,你也知道这里?”霍去病回头望向卫青,笑问道。卫青随手拍了拍树,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时候你一消失就是大半日,你娘就怕你闯祸,若连我都不知道你在何处,我还如何当你的舅父。”霍去病自嘲一笑:“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斜风细雨,卫青静静立着,望了半晌河水,才淡淡道:“你此次出征,赞赏之言,圣上、还有旁人都说了许多,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想问你,一万人随你出去,仅剩两千余人归来,赢得是不容易,你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做错之处。”见他未语,卫青接着道:“你还在养伤的时候,我替你去过施家,其母自收到讣闻之后便卧床不起,家中仅余一幼弟,见着我嚷着也要从军,替兄长报仇。”将头狠狠抵在树上,手紧紧扣入树皮,双目深垂,霍去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你娘、我固然欢喜。由己推人,死在漠南的那七千余人,他们身后又有多少亲人……若你不能反省此战中自己失误所在,不光我会失望,连那七千多士卒都是枉死,你可明白!”卫青自后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吗——将帅要扛得,并不仅仅是输赢?”“……我记得。”低垂的双目下深藏着伤痛,霍去病闷声答道。卫青再未多言,望着因痛苦而深抵在树干上的霍去病……良久之后,霍去病才转过身来,低低道:“那些从船上抬下来的伤卒,像骈宇骞那样的不在少数,这些日子下来,也许还有人死去。我在长安呆着,日日赏赐不断,可我所希望的,只是他们能少死一些,哪怕就一个也好。圣上还要赐我府邸,我怎能接受。”同样身为将军,大大小小打过那么多仗的卫青岂会不明白,看着眼前的甥儿——曾经几时,他还只是个策马街头的少年,锦衣华服,恩宠一身,飞扬跋扈;而眼下,这个少年终于长大,用最残酷的方式成长,真正明白了责任二字的意义所在,让自己可以为之欣慰为之赞赏。“来日你还得领兵打仗,身为将帅,肩上的所有你须得一直扛下去。”卫青沉声道。记忆深处有个人的话复浮现出来,霍去病涩然苦笑,道:“是啊,有人告诉过我,撑着、撑着、一直撑下去,就是顶天立地。”突然间,他想见那个少年了。黄昏将至,阿曼半蹲在帐外边煎药。过了半晌,易烨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帐中出来,眉头皱着,压低了声音道:“她这样大概多久了?”阿曼直起身来,瞥了眼帐内,低叹道:“一过午就发烧,直烧到晨间才退,反反复复地好一阵了。”“老邢怎么说?”“老头只说急不来,伤得重,得慢慢调养。可营里缺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药不对症,拿什么调养。”阿曼显然对邢医长不太满意,“夜夜都烧得睡不好,身上还有伤,再这样拖下去,人会熬不住的。”易烨眉头紧缩。忽得不远处似有一阵喧哗,两人望去,只看见几辆运药材的马车驶过,马车后头似乎还有人……“看样子,老邢总算把药材办回来了。”易烨喜道,拐杖用的不甚习惯,往那边蹒跚行去。阿曼眼力甚好,看清行在马车后头的人,便知喧哗声因他而起,自是不会上前凑此热闹,返身掀帘入账内……“是邢医长回来了?”半靠在榻上的子青也听见了外间的喧哗,放下手中医简,抬头问道,“他买到药材了?”“有几车子的药材运进来。”阿曼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试了试热度,伤病缠身多时,子青下巴愈发显得尖。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劝道,“看书伤神,你还发着烧,多歇歇才好。”“我睡不着。”子青歉然望着他,“闭上眼睛老瞎想,还是看书的时候心里静一些。”方才晾的水已转温,阿曼端给她,子青放下书简,用右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全喝了。“我哥……他说他以后想在陇西开家医馆。”她放下碗,朝他笑道。易烨经过一阵子的郁郁寡欢,现下终于复振作起来,对将来有了新的打算,她心中着实欢喜。“开医馆?得要不少钱两吧?”“我正想此事呢,”子青叹口气道,“……也不知朝廷给伤员的抚恤金是多少?何时才能发下来?”“指着抚恤金开医馆?”阿曼自然而然耸肩道,“汉廷断断未能如此慷慨。”他刚说罢便看见子青在愣愣发怔,立即便后悔了,何苦再给她添一桩心事呢。刚想寻话往回找补,身后帐帘风动,有人大步进来……“将军——”子青吃了一惊,随即便欲下榻行礼,被阿曼急忙按住。“发着烧呢,别乱动……”阿曼连头都未回,只管掖好盖在她身上的毯子。霍去病闻言,眉头一皱,问道:“还在发烧,怎得伤还未好?”眼前的子青面有倦意,双颊因发烧而泛着红,比过往又消瘦了许多,唯双目还是与过往一般清亮。“麻黄、生地、熟地等等药材,不是缺这样就是短那样,药不对症,拖来拖去就拖到现在也未好。”阿曼起身转头,双目直视霍去病,平平叙述道,“这些日子,因药材短缺又死了数十人,就埋在河边上。”霍去病一言不发,他在长安城中一收到老邢的信牍,便马不停蹄地四处收购药材。因去年大水之后,各地均爆发疫情,大量药材都被送往疫区,特别是几味常用紧要的药材,更是缺得厉害。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收罗到这几车,亲自往这里送过来。外间传来嗤嗤之声,像是汤药扑出来的动静。“我去煎药。”阿曼不放心地望了眼子青,不得不出帐去。帐内便只剩下子青与霍去病二人,子青心里想着伤卒抚恤金的事情,正筹措着开口询问,便先听见霍去病淡淡道:“此番你力斩匈奴折兰王,立下大功,我知道你不收任何形式的赏金,所以替你做主,改升你为医长,军阶同中郎将。”封赏?……子青愣了楞。由普通士卒直接晋升至中郎将,可谓天地之别,见她无反应,霍去病以为她惊呆了,顺口又补充了一句:“老邢面前,你可得识时务,低着点头。”子青仍在发愣。“怎么,欢喜傻了?”霍去病微微一笑。“将军……”子青终于开口,小心翼翼问道,“这次,我能不能要赏金呢?如果把中郎将换成赏金,能得多少钱两?”“……”霍去病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瞪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不行是么?……那、那就算了。”伸手向人要钱两本就不是她会做的事情,此时见霍去病脸色不善,子青自己便先愧了。“你是不是又缺钱了?”他问。子青垂目,老实点头。霍去病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这小子穷得要制笔拿去卖:“你怎么老是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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