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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竟是这样赢了!他带出来一万人马,一夜之后,仅存两千余人。还有七千余人,正静静躺在他的面前。“将军!”赵破奴急急赶到他面前,披头散发,身上几处口子虽包扎上了,血仍是透了出来,“此地不宜久留,伤卒众多,也须得尽早赶回去救治。”沐浴在微弱的晨光之中,霍去病低低咳着,没有看他,只道:“得把兄弟们都埋了!”赵破奴喉头一哽,他何尝不想如此,只是眼下又哪有挖坟的功夫,余下的十个人中九个伤,大战初歇又何来气力。“将军……”他想劝。“我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会让野兽、鸟禽糟蹋的……就在那里吧,”霍去病打断他,手指向朝东的山坡,坡下有一处天然的浅浅的凹处,“……朝着汉域。”说罢,他咽下喉头的腥甜,站起身来,径自动手拖起最近的一具汉卒尸首。“将军!”他的背影倔强如铁,赵钟汶再无力劝阻,遂招呼其他士卒都来帮忙。众士卒见将军亲自动手,皆默默无语地加入进来。82悲歌(三)“他没死!没死!”缔素死死搂着徐大铁,不让人将他拖了走。比起其他汉卒,徐大铁着实算得上是最周正的一个,没有残缺,身上几乎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全无,鼓槌仍握在手中。耳边犹还响彻着战斗时的鼓声,他,双手始终没有停歇过。体力透支,再透支……他是活活累死的。蒙唐大步过来,一把将缔素拖开,探手试了下徐大铁的脖颈脉搏处,目光暗沉了下,便要俯身去拖他。缔素一下扑过来,往下扳蒙唐的手,急道:“他没死,没死!”“死了。”“没死!”“他死了。”蒙唐扬手就甩了缔素重重一巴掌,怒目道,“你难道还要让他暴尸荒野?!”缔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嘴唇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蒙唐将铁子负上肩头。铁子是个大块头,比蒙唐还要高出一个头,此时被蒙唐背负着,脚尖还拖在地上,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直的路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火辣辣的脸颊让他回过神来,梗了下脖子,大步行至赵钟汶处,用力将老大负起。蒙唐将徐大铁放下,随后,缔素也到了,将赵钟汶放在了徐大铁旁边。“老大,铁子……你们好好的,在那头等着我,早晚我过去寻你们。”缔素单膝跪着,替他二人整理着衣袍,口中低喃着,“到时候,别忘了我这兄弟。”“你跟他说,每年清明,我总给他留一炷香,让他记得来受用。”蒙唐在缔素身后闷声道,说罢转头大步便走了。一时尸首搬妥,毫无生气的绛红重重叠叠,干涸暗沉的血迹,刺得人双目直想流泪。紧接着,近百支带绳索的三棱箭齐齐射向山坡高处,深嵌入内。绳索就绑在上百匹马儿身上,霍去病深闭上双目,轻点下头——马匹向前奔去,半壁山坡轰然倒下,滚滚烟尘顷刻间淹没了所有一切。待烟尘消散,眼前再看不见那层层叠叠的绛红,残坡之下已多了一座巨大的坟,苍苍茫茫。再没有可以耽搁的功夫,霍去病一声令下,但凡伤卒,能动弹的上马,不能动弹的捆上马,两千多人马迅速撤离皋兰山,迎着晨光,往逆水渡口驰去。子青自晕厥过去之后,虽然脉搏还在,却始终未再醒过。马匹颠簸甚巨,被牢牢捆在马背上的她却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被一只浑身通红大鸟负在背上,山高水远,穿云拂月,就这样一直飞着,也不知是要飞向何处。那鸟儿好生眼熟,她想要记起它的名字,脑中空空荡荡,却是不能。逆水渡口,上百艘的船正等待着他们。阿曼与邢医长都在最先头的船上。身为医长,邢医长因年纪太大,虽无法随军打仗,但需得及时了解伤卒状况,在船上做出有效的安排。而阿曼,他随船而来,只是因为担心着一个人。久久的等待,他们终于看见了汉军的到来。“就……就剩这么点了人?!”邢医长不可置信地揪住赵破奴。“咱们赢了!”赵破奴只说了这四字,他一身的口子,强撑到此地,早已是强弩之末,被邢医长一拽,差点全身都瘫倒在这老头身上。“阿曼,快来接着他。”邢医长回头唤道,这才发觉阿曼不见踪影。自看见汉军,阿曼的心头便重新浮起与那夜相同的不安,视野内的汉卒伤痕累累,缺胳膊断腿的人满眼皆是;还有一些汉卒虽被捆在马背上带回来,然而可见垂下来的手已发紫青色,显然已死去多时。不会,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他深吸口气,强制镇定,从一个个血污模糊的面孔上搜索过去。直到看见那个被捆在马背上的瘦小身影。是她!阿曼轻轻掠开散在子青脸上的发丝,温柔注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脸靠上去,贴着她的。肌肤微凉,却能感觉到些许暖意,他的唇角微微含笑。不管她伤了何处,只要她还活着,就好。船静静地航行在河道之上,行至午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早春的雨,彻骨的冰冷,点点滴滴,每一下都像是落在心头。霍去病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披衣起身,坐到案前,低低地咳着。由于伤处发炎,他一直在发着低烧,加上征战多日,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处,按理说该好好歇养才对,可他却再睡不着。一灯如豆,面前的案上摊着空白竹简,这是他须得呈于圣上的战报。他缓缓地研着墨,一下又一下,良久才提起笔来——此次出征,连破匈奴五大部落,击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虏浑邪王之子及相国、都尉,获休屠王之祭天金人,共斩获八千九百六十人。对于圣上来说,此简战报是不折不扣的捷报。可对于他而言……一万汉军随他出征,离开皋兰山的时候,仅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待到了渡口,重伤不治而亡者又有数百人,均被就地掩埋,能上船的汉卒不足两千三百人,其中伤者过半。七千余人埋在了皋兰山下,此生再也回不来。“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不期然,他复想起舅父说过的那句话,淡淡的一句话,他直至此时此刻才知道舅父扛了些什么,而自己肩上要扛的又是什么。胳膊上的伤处痛如火烧,手中的笔犹有千斤沉重。一字一字,他在灯下缓缓写着。舱尾,子青半靠在舱壁上,仍在昏迷不醒之中。她的伤处已上药,又重新包扎过,连身上所穿衣袍都重新换过干净的。阿曼端着药碗,极耐心地用小木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药汤自她唇中喂进去。似乎被药汁呛到,子青剧烈咳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内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只听得落在船身周遭的雨声叮咚,清晰无比。“下雨了?”身子随着船身微微起伏摇晃,仿若梦中,她低喃着。“嗯,下雨了。”阿曼柔声答道。听见他的声音,她抬眼望了他片刻,方才辨出他来,微微一笑,虚弱道:“阿曼,我刚才还看见你家乡的鸟儿,真美。”阿曼一笑,道:“是啊,以后我再带你去湖边看它们。”他又喂了她一匙汤药,子青柔顺地咽下之后,才问道:“这是什么?”“邢医长给你配的汤药,我知道很苦,可你的伤很重,不能不喝。”阿曼轻道,又喂了一匙。“我的伤……”子青茫然地思索着,良久才将之前的记忆连接上,如梦初醒的同时悲恸不已,挣扎着要起身,急问道:“我哥呢?我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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