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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茶馆里看戏,此前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但既然这样当真地搭建了戏台,而且还是如此新奇的形制,这戏也演得要比墟市上的《巧耕田》精致了许多,形式上是丝毫没有将就的,只听得一段丝竹咿呀之声,将茶馆内嗡嗡谈话声暂且往下压了一压,随之茶博士开始向天井中的客人们发放黄麻纸印的揭帖。
冯犹龙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上头正是这出戏的折名,不由也是暗道,“倒是预备的齐全。”又低声叫茶博士拿两份话本来,给了叶华生一份,两人一边翻看,一边打量台上的陈设。
这揭帖,是新戏上演很要紧的东西,要说明今日唱的是什么戏里的哪一折——全本大戏这东西,别说茶馆了,就连庙会也很少唱,一般来说只有特意攒的堂会,会唱全本戏,譬如说《牡丹亭》,如今天下传唱,但全本下来要两三天才能唱完,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看过全本,常唱的不过是其中的几折而已,譬如《闹学》、《游园》、《惊梦》、《寻梦》、《离魂》等等。
这《牡丹亭》是名戏了,一般的戏迷,只要听伶人一开口,便知道今日是唱的哪一折,但对于一些新戏来说,必须要事先说明今日唱的是什么故事,哪一折,又是还要附上剧本,供观众对照着去了解故事,去听戏——台上的伶人,不论是念白还是道白,说话是和一般人不同的,而且有些地方的戏曲,是用本地土话唱的,便是再婉转,外地人去了也如同听天书一般,压根无法对应欣赏。
《鸳鸯错》在本地茶馆,应该是演出了不少,算是一出熟戏了,只有外地来的客人要买戏本,这一段丝竹,既是乐班在调弦,也是给客人们要茶要本子,稍微翻看一下戏本的时间,能看戏的人,都是闲客,大家也不着急,不少人便拿了本子在手,一边吃茶一边翻看,和友人们三三两两议论起其中的剧情。
冯犹龙看书,可快可慢,现在既然赶时间,那便快快地看,先看了揭帖,知道今日唱的是两折戏,分别是《刺探》、《退婚》,便返回去看戏本,戏本上第一节是作者案词,讲了是‘情之一字,缠绵悱恻,世上莫有毒可跗骨至此,能生人,能死人,情痴而至情悟者,宁知几人’?便知道这出戏大多还是才子佳人故事,不由微微一笑,又往下翻阅而去。
再看内文,第一回便做了交代,是说一盛装少女,凌晨赶路,惹来了强盗窥伺,但见这少女身边有鬼火相伴,强盗便疑神疑鬼,虽然拦路,但不敢用强,而是以言语试探,那少女的言谈,鬼气森森,身边鬼火又逐渐旺盛,让强盗惊吓逃去,那唱词写得颇有些意趣,竟是真有鬼气缠绵一般,有‘蒿里蒿里,白骨千年,是我依凭’等语,用的是《双劝酒》的曲,真乃鬼气森森,令人毛发耸立。
此时的戏本,所用曲目,多数都是老调子,也是往里填词,很少有全本都用新调的,因此行家来看,不但要看这出戏的故事、人物,更要紧的是看戏里的音韵词句,是否在和调之余还复婉转典雅,这里便需要才气了。如《何赛花巧耕田》那般,完全抛开了限制的戏剧,简直可以说是大步狂奔了,所有一切规矩都不适用,和《鸳鸯错》实在已不是一种东西,是无法拿来比较的。
此刻时间紧迫,自然不会去琢磨音韵,只从文字来说,的确大有身份,故事也十分奇巧,这少女成功摆脱强盗之后,便有一段独唱自白,揭露身份——她本是江南织户之女,家中‘富甲一方,餐英啜玉’,自己自幼好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还知晓这鬼火的道理:原来这鬼火是她捉的流萤。
看到这里,冯犹龙也不觉会心一笑,听到后台乐声渐响,知道戏快开场,便不再细看,而是大略检视故事,这故事说的是这个少女楚金娘,在父母在世之时,曾为她指腹为婚,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正是舅家表哥,两人自小相识,却偏偏是命定的冤家,只要是见了面,便是大吵大闹,不是你抓花了我的脸,便是我打破了你的头,实在是相看相厌,对这门婚事,都是十分厌恶。
因为她父母先后去世,楚金娘寄养在舅家,如今已经二十三岁,眼看即将出孝,成亲在即,舅母已经开始置办嫁妆,楚金娘着实不想成亲,又听说买活军那里,提倡婚姻自主,更提倡女子晚婚,因此便决意逃到买活军那里去。
她知道今晚买活军有船要在渡口发出,便打点了行囊,背了个小包袱,走到渡口,经过和舟子一番对谈,舟子便让她上了船,不料楚金娘在船上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原来是她未婚夫曹万泉也想逃婚,两人居然想到了一处,在买活军的船上相逢。
两个冤家见面,自然少不得彼此互相指责、阴阳怪气,都想让对方下船,又少不得互相说理,最终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船到了买活军云县处,楚金娘和曹万泉登记为兄妹,两人一起在买活军治下住了下来。
曹万泉没有多久,便爱上了街角的一个小寡妇荣娘,而荣娘的兄长更士黄缘,又疑心曹万泉和楚金娘的关系并非兄妹这般单纯,唯恐荣娘将痴心错付,便和曹万泉兄妹周旋,想要套出楚金娘的话来。二人因此反而多了接触,日久生情,彼此试探而又患得患失,这里金娘和黄缘彼此刺探的一折,便是今日要上演的场面。
看到这里,方才能知道台上将演出的是什么故事,此时锣鼓声也急促了起来,帘幕后女旦碎步而出,身段窈窕,脸上妆容严整,先是合着音韵来了一段水袖,婉婉纤纤,那身段如弱柳,如和风,一望即知童子功极为扎实,冯犹龙不由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好。
女旦看也不看台下,将水袖往身后一甩,做了个撅嘴生气的模样,亮嗓子唱道,“恼——煞人也——黄更士——则个——呆子——”
她语调尖细,响遏行云,中气又足,一亮嗓子顿时引来众人叫好,连叶华生也向冯犹龙笑道,“真有几分样子了!这班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底子,可别是榕城叶家的罢?官话倒是说得好。”
像这样的班底,一道能有个两三家,已是难得了。多数都是喜好戏曲的大户人家,私蓄的戏班子,方才有这样的工夫,冯犹龙也道,“这是好的,词儿配她倒有些委屈了。”
像是这样的水磨调唱腔,一句话用一口气来唱,能婉转出十七八个音调来,没有戏本子的话,根本连在唱什么都不明白,台下看客看的已不是故事,而是旦角的唱功身段,这也是《何赛花巧耕田》与《鸳鸯错》最大的不同。
《何赛花》是不分折的,也谈不上有什么截段可以单独上演,看客看的是故事,是自身的心绪在其中被感动,而《鸳鸯错》和此时大行其道的南腔北调一样,欣赏的多数是音律悦耳,身段悦目,还有那唱词的典雅辞藻,若说故事,似乎并非是欣赏的重点。
冯犹龙说《鸳鸯错》委屈了花旦,倒也不算是太偏颇,《鸳鸯错》是一出质量不错的喜剧,惹人发笑之处很多,但任谁也能察觉到其与《牡丹亭》等经典的差距,光是辞藻,便多有不及,只能说是还过得去罢了,和这花旦出色的童子功比,是有些不如的。
不过,这也不能说《鸳鸯错》就多么的差了,仍是有中上游水准,和《游园惊梦》比起来,因其剧情活泼,更能惹得观众发笑叫好,尤其是对男女争吵中彼此刺探,又分别背身遮羞,道出心声的环节,十分喜欢。
这也是冯犹龙颇看重的地方:《鸳鸯错》尽管形式上大体仍是旧的,但也不乏许多新的东西,譬如这种男女公然争吵,以刺探中而各怀心意的场面,便是其余剧目没有见过的。人物因此也生动不少,算是跳出了才子佳人、一见倾心、高台而至私定终身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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