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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林礁一个人背着陈旧的吉他从家中出来。他带上了门,也隔离了他外婆没完没了的谩骂与诅咒。陆地被太阳光烧得滚烫,他的脚被不合脚的鞋子磨得起了泡,街道上花花绿绿的灯牌与吵闹的汽笛声都与他无关。他站在被电线环绕的城市最西头,没钱让他打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桑塔纳,只能徒步走到城市最东头。
在这漫长的三个小时里,他数着空中飞过的鸽子与喜鹊,被单车的铃声撞得无路可走,顺风飘过来的烟味惹得他呛出了眼泪。但是他还是把自己的未来规划地满满当当,明明虚无缥缈,却终究心怀向往。
他一个人花了六毛钱的积蓄,坐着空气浑浊的公共汽车从小县城到南京。到了江南人人都羡慕的好地方。
谁不说南京是个好地方。这里什么东西都新的要命,高楼大厦说建起来就冲入了新街口的云霄,崭新的柏油马路上都是漂亮的车,行驶起来车尾就排出黑色的烟,和这里背着bp机摩托罗拉抽烟的大哥们一起,把南京这两个字装饰的年轻又美好。
林礁从汽车站提着行李和吉他下来,看见的就是公用电话亭上贴满的广告,从电信业务到电器修理应有尽有,他躲过了无数人的横冲直撞,漫无目的地在老街上走。
找个能让他长久待着的地方其实不算很难,只要沿着城市的最低处走,就总能找到个合适的住所。他的要求不算太高,能住能活着就是好,要是房东愿意给他减轻负担,减少一点该死的水电费,那就是好上加好。
他找了整整三天,夜晚就把吉他放在自己的怀里给人来人往的过客弹上几曲他仅会的几首歌,累了就把行李箱里有且仅有的一件厚衣服做了被子,睡在天桥底下。他长得太快,脚踝因为不合身的裤子露了出来,引得别人指指点点,但他丝毫不在乎,将自己洗得已经泛白的衬衫敞开两颗扣子,冲着过路人惊异的眼光笑。那时双层大巴已经开通,他就在旁边看着人们争先恐后地排队去体验新奇的感觉。
反正他是坐不了的。
长江大桥下面有很多他这样的穷鬼,但他压根没想过拉下面子去问他们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只能拮据着一天吃一顿白饭,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他走到这座城市最繁华也最破败的地方,就在无数人梦想发端的高楼大厦之下,城市的地下旅馆出租屋正被人惨淡经营,他就这么下了台阶,一头扎了进去。也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和少年人的愚蠢洒了进来。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半扎着,穿着拖鞋和背心,嘴里叼着烟,熏得林礁没完没了地咳嗽。她没有任何架子,也没有什么束缚,就这么冲他吹着口哨,问他是不是要租房子住。
“是的。”林礁顿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只说这么一句话不好理解,补充道,“能给我便宜点吗?”
房东打量着他,她是个市侩又眼光毒辣的女人,什么样的人住什么价位的房子她能摸得一清二楚,就那么一眼便知道林礁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鬼。她眯了眼睛,指着最里头那间屋子,说:“你先去看一眼。”
林礁就这么拖着行李照着她的话往里走,他好奇地在这里张望着,在透出来的裂缝里他看见了人间百态,白日宣淫的喘息声与房东旁边屋子里电视机里放出来的声音混为一体,还有男人与女人的争吵声,摔碎东西的碰撞声,又掺杂着呛人的下水道的味道,把这里包装的无比晦暗。
但是林礁不在乎,他置若罔闻地往前走,接着推开了那扇门。
这里的一切与外界都不相同,大约是有另一个人在这里居住。所有的东西都被摆放的井井有条,床单铺的整整齐齐,只是毛巾还在滴水,挂在离墙不远的铁线上。
房间很小,只能摆上一张床,他仅仅只是把自己的行李与吉他放在了地上,便几乎没有了动身的余地。房屋里没有什么电器,唯一可以称得上是贵重的东西也许就是顶在这张床上的耗电量巨大的空调。房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叼着烟走了过来,她倚靠着门扉,缓缓地呼出一口烟,这又让林礁皱起眉,还惹得他不断地呛咳。
房东浑然不知这些,她看着眼前的靓仔,觉得这人长得实在好看,只可惜她没有恻隐心这种东西,见他站在那儿半天不动,说:“这房间原本就有个人住,不过他交不起房租了,过几天就得滚蛋。看你来了要是愿意,就跟他一起住,房租你们对摊。”
她眯着眼睛享受烟草味带来的快感,说:“怎么样?”
“多少钱。”林礁转身看向房东,说,“我是说我们对摊后。”
“不多不多。”房东扬起笑,冲他比了个手势,“四十块钱嘛。”
林礁第一次离开家,也第一次知道穷究竟是什么概念,大约就是一个朝你张牙舞爪的妖怪,把他恶魔的双手掐在你的脖颈上,不急着索你的命,一定要慢慢地附身在你的身上,榨干你身上最后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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