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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心中一凛,抬眼,谢旃肃然着神色:“母亲还记得当初弃奴到家里的来的时候,母亲是怎么说的吗?”
王夫人愣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然而年深日久,如何还能记得?“不记得。”
“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弃奴的错,”谢旃沉沉地吐着气,心里如同刀割一般,“都是儿子的错。”
“出身不是她的错,那么她与弃奴呢?”王夫人抬起头,“你才刚离开邺京,她就跟弃奴……这样朝三暮四薄情寡义的女子,你为什么还要留恋?”
“当时所有人都嫌弃弃奴的出身,瞧不起他的母亲失身于北人,唯独母亲和父亲说,出身不能决定一切,他母亲也很了不起,在这么艰难的世道里独自抚养他长大。”谢旃沉声道,“这么多年,儿子始终记得母亲的话。”
王夫人怔了下,恍然想起许多年前,谢旃才从牢狱中带了桓宣回府时,她与谢凛仿佛是有这么一段对话。那时候兖州收复不久,类似桓宣这种身世的不在少数,在城中处处受人排挤唾弃,她与谢凛商议许久,都觉得不能以出身论好恶,是以决定收养桓宣,以期扭转城中这股不良的风气。
王夫人看着他,他垂下眼皮:“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我离开邺京时就知道元辂盯上了她,我本该带她一起走,却为着国事稳妥,将她一个人留在虎狼窝。弃奴是受我之托赶回去照顾她的,母亲,你也知道弃奴,他重情重义,一腔赤诚,云娘也是,她甚至五次想要为我殉情。他们两个从不曾越雷池一步,直到,直到……”
年深日久,连自己都忘了,此时被谢旃一提,突然间想起亡夫,想起曾经举案齐眉的日子,再看着谢旃与谢凛相似的眉眼,心肠突然软下来,转过了脸。
直到元辂强迫她吃下那种药。不敢想,平日里也从不回想,此时却不得不说出口,撕得心里都血淋淋的:“直到他们中了元辂的毒计,阴差阳错。”
谢旃慢慢说着:“云娘出身如此,并不是她的过错,她的母亲也很了不起,在那样的境况下把她教养得很好。母亲,你能接受弃奴,你能为那些生下来就陷在苦难里的人说出那么一番话,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云娘?”
说不下去,转过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王夫人心疼到了极点,连忙起身为他拍背,忍不住又道:“既然木已成舟,她为何还要与你纠缠不清?你也是不该,他们已然如此,你又何苦回头?”
是啊,他原本,也不想如此。木已成舟,桓宣待她那么好,他们一天天亲近亲昵,他听着传来的情报煎熬撕扯,五乎一夜白头。他本可以告知他们真相,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可为了战局——他们两个走到那一步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那样的局势,对景国却是异常有利。只要有她在,桓宣与元辂绝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君臣一心,而以桓宣的能力,足以使代国分崩离析。
从头到尾,都是他算计了他们。谢旃涩涩一笑:“云娘并没有与我纠缠,她早已答应了跟弃奴回六镇,甚至那天她都已经踏上了去六镇的路,却因为我的病……”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顿住,抬眼,对上王夫人狐疑的脸,她语声有点抖:“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何至于让她不顾腹中孩子的父亲,跟你回来?”
“没什么,是当初服用的诈死药毒性不曾解。”谢旃极快地整理了神色,“需得长期服药解毒,亦不能心绪激荡。都是我的错,是我起了贪念,在兖州时央求她与我一道回来,她知道我的病后怕拒绝我使我情绪激荡,加重病情,不得不抛下弃奴跟我回来。”
原来事到如今,竟都是不得已吗?王夫人半信半疑,再看他面庞苍白消瘦,衣服穿在身上直似经受不住似的,真的只是余毒未解?“你不要瞒我,你究竟是什么病?”
“不曾隐瞒母亲,的确只是那个药的毒性还不曾解。”谢旃撩袍跪下,“母亲,从头到尾都是儿子对不起云娘,对不起弃奴,儿子如今为云娘做的,不能赎万分之一的罪孽。如今顾家逼云娘落胎,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管?我会认下这孩子,庇护她们母子,若是需要,我也会与云娘成亲。”
“我,”谢旃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涩涩一笑,“这些只是我的念头,她也未必肯嫁我。”
王夫人看他这般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以后我不会再过来这边,其他的事,你好自为之。”
地面冰冷,王夫人怎么舍得让他跪?连忙拉他起来。又见他口口声声说是赎罪,可知子莫若母,他眼中缠绵的情意难道能瞒得过她这个生身母亲?可她又如何忍心让唯一的骨肉落到这个境地?“你是不是不曾将傅女有孕的事告知弃奴?”
她忘不掉桓宣,他看得出来。他打着成亲的名头接她出来,可每次再提起此事,她总是岔开话题。他有预感,即便是为了保护孩子,她也未必愿意与他做这个表面夫妻。过去的,终究是追不回来了。
眼看他神色一滞,王夫人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弃奴那个性子,若是知道了,绝不会让他的骨肉流落在外。”
谢旃低了头,他也知道这点,然而私心,还有偷得她留在身边的诱惑,又如何能够抵挡?低着头默默不语,听见王夫人叹道:“她当初既然选了弃奴,那么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弃奴,难道你真的要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女人?”
谢旃跟在身后送她出门,心里沉甸甸的,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桓宣绝不会让他的骨肉流落在外,这点他也知道,可如果今天的大夫没诊断错,她并没有身孕呢?那样,就不必告知桓宣,也许她也能安心再多待一阵子了。
明知道可能性极其渺茫,仍旧忍不住作如是想。扶着王夫人上车,自己也坐了车子出门,须得再请五个老道的大夫来看,尽快弄清楚此事。
桓宣猛地勒住缰绳,用力太猛,乌骓马长嘶着竖起前腿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桓宣一动不动坐着。疯了,竟然起这种无耻的念头。从前还可以推说是梦里荒唐,可现在,这么清醒的时候,大街之上,他竟然就有了这种念头。
他真是,猪狗不如,将来九泉之下,无论如何都是没有脸再见谢旃了。
不知道停了多久,久到道边的行人都纷纷开始窥探,桓宣加上一鞭,风驰电掣一般往前奔去。她不肯见他是对的,就连她当他是元辂那种淫k棍,大约也没什么不对。他实在是猪狗不如。早点送她回南,从今往后,他再不见她。
傅云晚等外面没了动静,这才出了屏风,急急忙忙回房去。
家里安安静静,荀媪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安置,身边服侍的除了阿金、阿随两个,便是段祥这些人,末后王澍也来了,说是这些天里他就留在谢家照应,有事知会他。
都是桓宣的安排吧。她的性命,是他救的,她一体一用,都是他供养,她如今能够清静住在谢家,也都是因为他一力担当。他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他连一个指头不曾碰过她,可他偏偏起了那种念头,又怎么对得起谢旃。
傅云晚伏在枕上,无声呜咽。
这天桓宣没再回来,之后几天也没有,外面风平浪静,再没有人传扬她和桓宣的闲话,只听说形势急转直下,景国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拿下泾州、合州,正往兖州进发,北边的柔然也趁势出兵,进犯六镇。
桓宣应该要走了吧?傅云晚想,他是六镇主帅,如今军情紧急,无论如何都该回去吧。
***
日暮时分,桓宣进入广陵关。
她就在那里,一水之隔,这么多天以后,他再一次距离她这么近了。
千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说不出是恨怒多些,还是惦念多些,余光瞥见凌越匆匆走来,呈上信函:“大将军,刚收到建康那边的消息。”
通关的文书早已经安排妥当,建康那边的内应也都做好了准备,桓宣眺望着江对岸,也许明天,他就能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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