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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固然已放下了,可见他如此,心里也难免难过。她默不作声的领着太子往讲经阁去——她们姊妹到东郡公府上求学,原本也是有躲避之意,自然不会令外人知道。可太子能查到,也并不值得惊奇。目下最紧要的还是自保。她是真的喜欢在此处读书,不愿闹出什么有损名誉之事,牵连了东郡公。她也疑惑,太子分明就不喜欢她,为何特地追到此处来。后院儿离讲经阁是有些远的,尚未出门,太子已有些不耐烦,抬手牵住了她的手腕。月娘已是惊弓之鸟,触手便用力甩开。太子没抓牢,已是愣了一愣。月娘便又退了一步,道,“讲经阁已不远了。”太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来,细细的审视着月娘。月娘回身待要再走时,他便道,“我已向你家提亲了。”月娘心里便一紧。“可你阿爹拒绝了。”明明是早知道的事,可从太子口中确认了,月娘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太子看了她一会儿,又欺身上来,抬手挑起她的下颌,温柔的望进她的眼睛里,“你呢,你心里怎么想?”他那双眼睛最摄人——明明是这么挺拔磊砢的少年,出身高贵、举止优雅,偏偏有一双猫一样的棕金色瞳子。被他那么看着,便如被一只妖冶难驯的精怪攫住了心脏一般。你不知何时,他就温柔微笑着开杀戒了。月娘感到不适,过于亲密的举止令她感到排斥。她对太子的喜欢,其实在于同他并肩坐着,悠然看看月亮聊聊天。说到底,太子已经历人事,她却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月娘退了一步,别开头去。她终于敢明确的表露出自己的不悦来。太子愣住了。月娘道,“殿下厚爱,是我配不上。”“你不喜欢我?”月娘便有片刻的茫然。太子却仿佛已明白了什么,他便轻蔑的抿唇一笑,替她作答,“看来是喜欢的,但这喜欢有标价。若换不来实打实的富贵,反要你付出些代价,你便不肯给出了。怎么——你还想让我迎娶你为正妻,最好万民称颂,百官跪伏,令你嫡母悔不当初,令你兄姊仰承鼻息吗?你还真是打从骨子里下贱啊。”月娘眼中泪水涌出来,她退了一步,身上微微的发抖。她是有过类似的心愿——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为正妻,想要获得身旁人的祝福和赞赏,想要出人头地。她是喜欢过太子,可这喜欢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便不想再喜欢了。她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在太子的轻蔑、厌弃之下,原本就深埋在心底的自卑、自厌再度苏醒,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殿下既然有答案,何必还要再问。”她已再待不下去了,草草的揽裙行礼,转身飞快的逃走了。元彻下意识的伸手想拉住她,却最终没有开口挽留。他只冷笑着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却说不出嘲讽多些、愤恨多些,还是失落多一些。☆、124下月娘绕过月洞门,在芭蕉丛前停下了脚步。雁卿就站在哪里。她似乎才从讲经阁里出来,还是丫鬟的打扮。显然也听到了月娘和太子的对话,已是满脸怒火。看到月娘就这么落荒而逃,她撸了撸袖子就杀将出去。月娘已再无力气支撑,便这么蹲下来将头埋进双臂之间,压抑着哭出声来。她从未意识到,太子竟是这么看待她的——哪管他心里对她有半分认可和垂怜,大约也不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可见她的直觉一直都没有错,太子不喜欢她。偏偏她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他,自己不是这样的。因为太子分明已将她心底最坏的一面给看透了。她和雁卿不一样,不是什么纯善之人,她会嫉妒、会攀比、会仰慕富贵……她否认不了。可她并不完全是这样的。这时她听见雁卿说,“殿下眼里,若有人胆大包天的敢喜欢您,得怎么喜欢才是不下贱法?”元彻才刚被月娘拒绝了——虽说了许多恶毒话,可确实是月娘先拒绝了他——他心情正当低落、恼羞成怒的时候,闻人质问,只想回一句,“滚”。可那声音干净清澈如黄莺鸣柳,入耳的瞬间已攫住他的心神。他抬头望过去,便见雁卿徐徐走来。她穿戴得朴素,头上双丫髻,身上粗布衣,可容色明媚,骨秀神清。便如美玉在陋椟之中。元彻先想到的竟是那衣衫粗糙,会不会磨疼她的皮肤。可随即又想到上元夜里她同谢景言对望的目光,想到上巳节的阴差阳错,想到赵家种种不识好歹,心里便又愤恨起来。他厌恨雁卿每每为了月娘、楼蘩胆大包天的站出来指斥他,从第一次见面她便如此。她总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想不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情形该讨好什么人。“与你何干?”他便嘲讽。雁卿道,“殿下适才盘问的是我自家妹妹。她意有未尽,辞有未达,故而我来替她说完。”元彻便逼上前,冷笑道,“说的好听,你心里分明就是替她不服气。可我有那句说错了吗?”雁卿双颊因怒火而微微泛着桃花色,可目光却是冰冷。她与元彻对视,气势不落下乘。她毕竟已不是八九岁无知无畏的幼童,不会肆无忌惮的直言“你哪句都不对”,可语气里的意气却依旧是锋锐的,“殿下没错,这世上本来就只有无欲无求的圣人才配喜欢您。您是天潢贵胄,自然与我们凡人不一样。我们这些下贱的凡人,凡喜欢一个人必想同他终成眷属,凡嫁娶之后必要同他荣辱与共。他富贵便与他共享荣华,他贫贱也同他共同分担。无所谓代价不代价。唯有一件——这一切必得是两厢情愿,才不算自甘下贱。”“说的好听,不过就是给攀附富贵寻一个动听的借口罢了。否则怎么不见她去喜欢街头乞丐?”“各人有各人的眼光。”雁卿便道,“是有些人,一旦去了财富地位,其品性修养举着也同街头乞丐相去不远。若会喜欢上这样的人,那么哪天改去喜欢街头乞丐,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可月娘的眼光没这么差。”“贪图富贵就是贪图富贵,老老实实的承认就有这么难?”说到这里,雁卿反而有些同情太子了,她望着元彻,“莫非在你心里,一切喜欢你的人,喜欢的都是你富贵权势?”出乎她的意料,元彻却连想都没想便已点头,“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的目光也尖锐刻薄起来,然而那刀锋一般的光芒背后,却是显而易见的羞恼。雁卿忽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恶毒的伤害月娘——因为一切喜欢他的人他都不肯信任,他的喜爱里必然缠杂怨恨和鄙视。所以纵然她频频触怒他也没产生真正严重的后果,可月娘只说了一次不,他就发起疯来,非将月娘践踏在脚底不可。因为月娘喜欢他,那喜欢打开了他的期待,却注定无法满足它。“一个个就只说得清高罢了,”太子已是彻底被触怒了,“明明喜欢的就是富贵权势,何必非说是喜欢我?又要我喜欢,又要名声、要名分、要权力、要给娘家好处。受一点委屈就忍耐不得,不给她想要的就退缩回避——这世上哪有这么占尽好处,这么便宜的喜欢?敢说喜欢我,就证明给我看啊!被人轻蔑、舍弃家人,没有名分——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也还是顺从喜欢我,我就相信了。”“真像乞丐啊……”雁卿轻声说道,事情至此她已没什么可恼火的了。因为太子就是这么个人,他压根就没有相信旁人的能力。谁若喜欢他,必先将自己践踏进尘埃里,匍匐如虫豸,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可跪着、爬着献上的喜欢,得有多卑贱啊,只怕他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吧。她是真觉得元彻很可悲。在她的记忆里,当人喜欢另一个人时,无不努力令自己变得更美貌、更聪慧、更讨人喜欢些,因为心里总觉着那个人值得更好的——她对谢景言的喜欢便是这样的。可元彻却只能接受喜欢他的人因为喜欢而变得卑贱丑陋的模样。“若真有人能做到,殿下会好好的待她吗?”她终还是有发问。元彻冷笑道,“若非要说喜欢我,就别抱有任何从我这里得到好处的想法。”雁卿想了想,才问,“殿下喜欢过什么人吗?”元彻恼火的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愤恨的笑道,“你想知道?”雁卿倒是一愣——看这情形,元彻竟是真的喜欢过什么人似的。可他这样的人,当真有喜爱旁人的能力?雁卿其实并不真的关心。她站出来同太子对峙,就只是为了凿开月娘的心结,让她亲耳听一听太子的谬论,好明白她完全不必因为太子的指责而郁结在心——人生天地间,染于声色香味触,若非生而为圣,谁都跳脱不出贪嗔痴念。因喜欢一个人而有的种种愿望,也不外如是。修身养性,不因恶念而起恶意、行恶举,便没什么格外值得羞耻的。为什么会多问那一句,雁卿自己也不明白。她便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殿下对自己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模样。”元彻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想法,却嗤之以鼻,“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莫非我还得向她证明些什么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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