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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沉默不语,太夫人便叹了口气,道,“不是阿婆专断……等你知道苦处就晚了啊。”雁卿靠在墙边静静的等她们说完,待里头无声了,才抬手一拨门帘,先道,“我做了新点心,阿婆您要不要尝一尝?”才抬步进屋去。☆、91上七月,有客自荆州来——年初皇帝下令各州举荐能建言边务的人才,镇守荆州的赵文华便举荐了襄阳杜氏一位子弟入京。杜哲字知友,三十容许的年纪。得赵文华举荐,入京后自然先到赵世番府上拜谒。赵世番早收到二弟的书信,知道杜哲在长安无亲友,便亲自为杜哲安排了住所,令他专心准备考试——举秀才也要通过对策五问,考试合格后方能授官。随杜哲一同入京的还有他的长子杜煦,杜煦年十四岁,师从蜀郡儒门谯氏。虽年纪还小,举手投足间却已一派稳健作风。模样也十分清俊,体格挺拔精悍,只是略黑了些,却又黑得显正派。赵世番一见之下便已留意。细细的问起他的功课,见他应答如流,不卑不亢,学问比他家鹤哥儿不知精湛了多少,越发喜欢。便留在身旁考察了几日。……越考察越觉得孩子不错,就同林夫人说起来,“是个麒麟儿。”林夫人见他相中了,便笑道,“前几日阿娘还同我说起来——既然连你也这么说,想来是不差的。”“阿娘问起过?”赵世番也是立刻就听出了言外之意。林夫人点头道,“去岁冬天,我说要重修松涛阁时,阿娘便留了心。年前不是给二郎捎了家信去吗?”林夫人就顿了一顿,“说的就是这件事。今年春天二郎就写了回信,说是杜家十三郎出类拔萃,他早有意同杜知友做一门亲。只是鸾卿早定了亲,五娘年纪又太小……太夫人便回信说想见一见。这不就带到长安来了吗?”赵世番就斟酌了一会儿,显然也是默认了,只问道,“说的是雁卿还是月娘?”林夫人道,“是月娘。”赵世番默然片刻,点头道,“……倒也般配。”主意拿定了,就转而追问道,“雁卿那边可是早有人选了?”松涛阁送信过来时,太夫人已将赵文华的信给月娘看了。月娘的心事确实不那么容易开解。换做谁在她的那个立场上,都想从林夫人那里争一口气。可世道没给女孩儿家出人头地的门路,她也就只有嫁人这么一件事可以扬眉吐气。是以月娘卯足了力气想要嫁到比赵家更富贵的门第里去。她的夫君日后起码不能仰赵家鼻息过活,起码要能在她阿爹和鹏哥儿跟前抬起头来,她才能在林夫人跟前有立足之地。太夫人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想到从南边给月娘挑一门亲——天高皇帝远,无法嫁得比林夫人更富贵,那么不同林夫人碰面,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只是现实还是有所出入——杜煦的父亲举秀才了。一州三年才举荐一个的大才,一旦授官,必然留在长安与赵世番同朝。日后杜哲也很可能官至宰执,可那起码是十年之后的事了。且就算做到宰相,也不过同赵世番平级。更因赵文华举荐之恩,这重门生关系是摆脱不掉的。虽说无关尊卑,门生与师门也是互相成就、平等相交,可在月娘心里怕是天然就矮了一头。太夫人也暗叹,怕月娘有心结、不情愿。不过月娘听太夫人说完,面色依旧很平静安顺,似乎也在仔细的琢磨着。待松涛阁送信说,“杜郎来了。”月娘才有些无措的抬头望向太夫人,面色泛起红来。——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日里再怎么烦心嫁人的事,真到了有人上门的时候,也还是会打从心底里害羞忐忑起来。太夫人便略松了口气,和蔼道,“去看看吧。”月娘怔了一阵子,见太夫人期许又慈祥的望着她,终还是乖顺安静的点了点头。出门叫上雁卿,一道往松涛阁去了。月娘一路上闷闷的想心事,雁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听见了太夫人对月娘说的话,自然知道此行是去替月娘相看郎君的。她心里也很茫然,就只是想,连月娘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啊……雁卿其实还没真正想过嫁人意味着什么,这一次却不得不思考了。……要离开家,她想,要住到旁人家里去。兄弟姊妹都要分开,若嫁得远也许许多年都不能归宁一次。只这一条便足够令人怅惘了。雁卿自幼便明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的道理,她对分别早有心理准备。她心里天涯若比邻,相逢会有时。脚长在自己腿上,只要有心总能回来。可嫁人的那种“分别”,她却直觉没有这么简单。旁人家的人……雁卿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概念。她就只能拿林夫人来类比。但麻烦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林夫人做女儿时是什么样的。她只觉她阿娘可亲可敬可爱……但要让她过现在她阿娘现在过的日子,她不乐意。雁卿茫然的想着,到最后也只想明白一点——这个家,包括她自己,似乎就是林夫人的牢笼和拖累。可林夫人就算不是甘之如饴,也起码踏实的习以为常了。可她还是不想过林夫人或是世子妃或是楼蘩,或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贵妇人眼下所过的日子。她想过的,似乎是她三叔、谢二叔、东郡公,贺姑姑,出嫁前的楼姑姑……他们过的那种日子。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头……雁卿迷迷糊糊的想着。松涛阁里做客的,却并不只是杜煦一个人。谢景言也在。鹤哥儿似乎也得了假期,正同杜煦、谢景言并肩站着,同他阿爹说话。三个少年都是好骨相、好气质,站在一处竟比不出高下来。鹤哥儿更神采飞扬,谢景言更雅重沉敏,杜煦更精悍沉稳,琳琅满目,一室生辉。雁卿看到谢景言时也不由一愣,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热。先前是她忽略了……杜夫人的日子过得也很舒畅自在,如杜夫人那般,她也是愿意的。随即她便又想到,自己早先还曾因谢景言不来看她而心生埋怨。可也许三哥哥并不是故意躲着他,你看他这不就来了吗?她心里便又轻快起来。兀自乐了一会儿,才又仔细打量起杜煦。此刻杜煦正在同她阿爹说荆州的形势,雁卿仔细听了一会儿,觉着杜煦这个人很踏实。也许是这半年来她听多了干谒士子的雄辩——干谒之人急于展现才华,言辞往往夸大,动辄指点江山,却往往大而无当——杜煦讲荆州形势,却很翔实条理,见微知著。就连雁卿也能看出来,他是有干才、能做事的人。也许朴实无华,却又胸有策略。雁卿身边不乏出类拔萃的少年,可杜煦却是鹏哥儿之外唯一一个让她觉得能成大器的。也不是说三哥哥和七哥就不好……只是他们两个显然志不在此。雁卿就悄悄望了望月娘……她一直都觉着,月娘对鹏哥儿格外的尊重和憧憬。如此说来,杜煦还是很适合她的。月娘放下了帘子,目光略有些茫然。雁卿就悄悄的将她拉到外头去,问道,“你觉着可好?”月娘垂着头不做声,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姐姐你觉着呢?”雁卿就道,“我觉着很好。他引用了那么多文书材料,可见博闻强识。说话条畅清晰,应答敏捷沉稳,对同辈谦让不傲慢,对长辈从容不鄙陋。以后定然有出息。”月娘越听眉头便越皱起来,到最后似有不信的望着雁卿,“姐姐将他说的这么好?”雁卿略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声音便低下来,“……刚刚他表现得确实不差啊。”月娘便惨淡的一笑,道,“那么姐姐愿意嫁给他吗?”雁卿便愣住了。月娘脸上已又羞恼得通红,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可雁卿轻易便替人说好话,她心里倍感失望和孤单,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便抿紧了嘴唇,飞也似的逃走了。雁卿也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月娘出言嘲讽,她也感到羞恼。可雁卿好处是实诚,她承认自己不愿意。可这不愿意是无关杜煦的好坏的,而是……她压根就头一次见杜煦啊!随即她便意识到,月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此刻她心里也很茫然、忐忑吧。……羞恼过后,雁卿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忙去追赶月娘。松涛阁外院往西北去不远,便是鸿花园。当日改建松涛阁,额外从东边儿辟出一道门来连同内院,以方便姊妹俩出入,然而西门也并未封死。月娘低落难过之下只想着逃走,下意识便往西门去了。一路只隐约觉着景物熟悉又陌生,心里还未回神,身上却已认出来了。渐渐的脚步更加沉重起来,她茫然的四望着,待上了玉带桥,终于再挪不动脚步——自玉带桥上已可望见鸿花园。自柳姨娘被黜去,鸿花园便也渐渐荒废。野草生得几乎等腰,花木枝桠久不修剪,当此夏末秋初,便荒芜放纵的横了满院。这些年月娘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这里,已四五年不曾回到这里。乍然见到,那些一直逃避着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再度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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