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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兰英被南一架进自己家的地窖里,那里除了刘太太囤积的食物外还有一张旧床和不用的旧被褥。南一早上上学之前送了些牛奶和饼干下去,然后便跑去了学校想要跟明月商量要怎么办才好。结果为人蔫吧却颇有主意的汪明月那天没来,南一越想越害怕,没吃午饭就从学堂里面跑了出来,直奔雨露街二十八号,明月的家。地址是她偶尔听明月提过的,她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一来明月没有邀请过,二来南一自己也没有要求过。南一对于明月的身世和家庭多少有一些好奇和敬畏,这其中绝大部分的原因来自于明月的叔叔,南一觉得他有点怪。很多地方都怪。太年轻,太富有,忽冷忽热的太乖戾,再说他当叔叔的如果是一个旗人,那么明月的爸爸也应该是旗人,可是明月是汉人啊。当南一站在那扇朱紫色的大门前不得而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住在这里的,自己的好朋友明月其实也是怪异的。那天发生的事情有许多暗藏的巧合。显瑒要去市中心的洋行办事儿,锁好了明月就离开了家。快过中秋,王府里面有几处庭院要修缮,工匠是管家的侄子带来的一帮兄弟,五六个爷们儿,工程进展到要往房顶上抹泥添瓦的阶段,伙计们发现原来配的琉璃瓦颜色不对,临时又从作坊买来不少,因而王府的偏门是一直打开的,方便他们来回运送材料。看门的罗头儿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说是看门儿,却一直在墙根儿下面的阴影里一下一下地点头打盹。南一就是这样跟着运送建材的工匠们从偏门混进了王府。可进去了又犯了难:院子太大,哪里是明月的地方?她摸摸索索地进了一处小花园,这里种着两株碧槐和一大片密实的月季,老绿色的叶片上托着无数个深红色的骨朵,美得浓郁华丽。石子铺就的甬路在花园里面转了个圈通向延廊,中间的平台上摆着白色的,镂着花案的桌椅,圆拱形的脚,南一在画报上面见过的。她在这一处所在正不知何去何从,一个头顶上团了两个小髻的女孩从月牙门里走了出来。孩子的脖子上戴着金项圈,金丝笼里锁着一枚绿光流动的玉,她身上穿着一套暗紫色的绸缎褂子,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白玉兰。南一从来没有见过衣饰如此华丽的小朋友,更有趣的是,当她走近了看那小孩,发现竟是一个小明月。南一心里想,哦原来他们家人长得都像。女孩先说话了:“找谁?”南一蹲下来对她说:“你可认得汪明月?她是不是住在这里?”女孩点点头:“跟我来。”南一跟在她后面,在重重叠叠的宅院里走过,一路目之所及,皆是雕梁画栋,花团锦簇,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仿佛寂寞天空里的神仙洞府。南一留了心眼,一路留心记忆所有经过庭院的花草特征,以免等会儿自己出来会在这里迷路,比如某处一方井口,被茂盛的雏菊覆盖了半边儿,只露出青魆魆的嘴。她终于被小女孩领到一个圆形小院,坐北朝南的方向有一个两层小楼,不必说也是精美非常,但奇怪的是二楼一楼所有门窗都紧闭上锁,南一跟小姑娘说:“真是这里?我,我要找汪,明,月。”她话音没落,只听“扑棱”一声,继而有人叫她的名字:“南一?!是不是你?!快!快救我出来!”声音是从小楼里面传出来的,她果然被锁在那里!南一扑上去:“是我!明月!我是南一!怎么救?怎么救你出来?”“把锁砸掉!快!把锁砸掉!”南一四处散目,看见柱子下面放着一个旧花盆,还剩半盆土在里面。南一把花盆搬起来,照着门上的卡头就砸了下去。一个老婆子从外面跑进来,吼叫着上去把南一拦住:“干什么你?你是谁啊!你要抢劫啊?!”明月在里面大喊:“别管她,南一!快砸!使劲儿啊!”南一狠狠推了一把那老婆子,回身继续砸锁,她脑袋发热,浑身是劲儿,眼前闪动的是刚才看到的那口井。她从小就听人讲过宫里的故事:不听话的妃子和宫女被结结实实地捆住手脚,大头朝下扔到窄小的井里,连个弯儿都不拐,直挺挺地浸死,她们的鬼魂飘到哪里都是湿漉漉的,袍子下面没有脚,经过的地方淋一串水渍。她的好朋友被锁在这个前清大宅里,她会不会也被直挺挺地投进井里呢?她会不会也变成一个湿漉漉的鬼魂呢?南一越想越害怕,越怕就越有了救人的力气。她得把明月救出来,一定要把明月救出来!木头门上的铜卡头松动了,明月在里面用力一撞,居然跌了出来。南一把她拽住,两人来不及说话,撒腿就跑。那被南一一把推开,头撞在柱子上的婆子清醒过来之后,明白自己居然没有给小王爷看住明月姑娘,活生生地被她跑了,不由得哭喊起来:“出,出人命了!”明月和南一跑出王府,跑出雨露巷,一口气跑得远远远远了,踩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她们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费了半天劲才把气给喘匀了。她们相互看看,南一这才看见明月肿着半张脸,她用发抖的食指指了指明月:“你,你怎么了?”明月转过头去:“有人打我。”“谁啊?”“……”南一想了想:“你叔叔?他,他比我妈还狠啊。”明月没说话,眼泪却落下来。南一麻了爪,想要安慰又怕说错话,想了半天,换了个话题:“你家太大了,你家像故宫一样。你们不会是皇室吧?明月,你不会是公主格格吧?”明月两只手肘支在膝盖上,又用两只手拄着脸颊,两边的眼泪在下巴尖上聚成了一大颗,噼噼啪啪地落在衣服和裙子上,她慢慢地说:“他,他姓爱新觉罗的,但是他不是我的叔叔,我骗了你,南一……”“那他是谁呢?”南一迷糊了,她是个直率而单纯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平凡安静的环境里,这样的孩子对于世上的荒唐心酸是不敏感而且缺乏想象力的。“……你可还记得《黄蔷薇》?”南一想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之前隐约觉得古怪又不曾细究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两人一直没说话,好半天,南一问:“那你现在想要怎样?”明月擦了眼泪:“我出来了就再也不回去了。我要离开这里。我想去北平或者南方。”“你一个人怎么去?”“我不怕。我可以做工,可以要饭,不然路上死了也行,死了也比回到那里去好。但是我可不会死……”明月口口声声的“死”字提醒了南一,她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对明月说:“实际上我今天去找你,是有事儿,有事儿要你帮我的……”她们下午赶回南一的家里,直奔地窖。所幸这天刘太太出门见朋友,女佣也没有过来取东西,没有人发现藏在这里的吴兰英。她见是明月,挣扎着要坐起来,明月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在发烧。兰英肩上的伤口不深,子弹擦身而过,但是已经有了轻微发炎的症状,不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明月说,得送医院。南一道,被发现了怎么办?盖好毯子,伪装好就行。南一道,我害怕。害怕也得救人。南一跑回房间,拿了姐姐的大衣和帽子出来裹在吴兰英的身上。两个女孩架着她出门,叫了两辆人力车直奔大西门美国人开的教会医院。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九月三日下午两点多钟,奉天城秋老虎当头,艳阳流火,明月的心里焦躁不安,像被放在油锅里面反复煎熬:世界忽然大了,依靠忽然没了,那么多的事情要她自己面对,要她自己拿主意。她们一到医院,吴兰英就被送进了处置室。马上有护士为她清理伤口,但是救命的盘尼西林太昂贵,要想打针,必须先交钱。明月把手表从腕子上撸下来:“找个当铺,当掉它。跟老板说这是欧洲货,值钱的。”南一道:“我要多少?”是啊,要多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小王爷赠的礼物,表盘上有钻石,表链上还有小颗小颗的绿宝石,耳朵凑上去听,秒针转动起来会发出水滴一样的声音。那么多的礼物,她顶喜欢这个,可是谁又知道这表会值多少钱呢?“当铺给多少,你就加两成。”明月说,“我在这里看着,你不要耽搁,钱拿来,让兰英姐把针打上,比啥都重要。”南一点点头就跑了出去。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就有应运而生的当铺,为了救急治病,典当的东西五花八门,高高柜台上的老师傅是见多识广的,刚看到那块表,放大镜后面的老眼就眯起来了。他磨磨蹭蹭了半天说道:“不像真的啊。”南一急了:“你才不像真的。”“待我拿到后面去研究研究。”“你去后面研究行,手表给我留下来。”“我眼睛花了,总得找人商量啊。”“不许离开这里。”老师傅叫来了老板,老板叫来了老板娘,乱七八糟的说辞一大堆,无非就是想把价格压下来,想把东西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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