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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锦楼站在院儿里揉了揉眉心,只见大小房屋均已熄灯,唯有西厢的一间小屋还亮着。原来鸾儿还未曾睡,因林锦楼责骂,心里一直不痛快,既不卸妆,也不换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脸上盖着帕子生闷气。寸心过来劝了几句,也被她骂走了。寸心也不敢再劝,坐着小杌子,靠在墙壁上冲盹儿。此时只听门“咣当”一声大力推开,寸心登时惊醒,鸾儿也忙不迭拿下帕子坐了起来。只见林锦楼黑着脸走进来,身上只批了件绸缎的衣裳,敞着怀,露着健硕的胸膛。鸾、寸二人惊得张大嘴巴,片刻才缓过神来,寸心忙不迭去张罗倒茶。鸾儿心中大喜,脸上偏做出不悦的模样儿,坐在床上,蹙着两道细眉,用帕子拭着眼角,抽搭了两声,道:“刚骂完人家,这会子不去抱你的美人儿新欢,巴巴跑我这儿来做什么!”醋意林锦楼一脑门子官司,来鸾儿屋里不过是寻个睡觉的地儿,话也不说一句,径直躺倒床上,扯过一条薄被便盖在身上蒙头就睡。鸾儿见林锦楼脸上隐带怒色,依稀猜出香兰惹他心里不痛快,心头暗喜,推了推林锦楼道:“你躺在这儿做什么?横竖我是个不讨喜没人疼的,快去你钟意的可人儿那里歇着,别瞧着我碍眼。”鸾儿见林锦楼躺着一动不动,心里也含着怒,冷笑道:“爷近来的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甩脸子,可真是吓坏我了。先前我砸烂只玉镯子,大爷还说砸的好,今儿个巴巴熬了汤过去,竟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赶出去了。我知道爷是瞧着新欢爽目,把我们这样烂草木一样的人儿就扔到脖子后头,既把她捧在手心里,大晚上的,又过来招我作甚?”林锦楼听了这话愈发不耐烦,怒斥道:“蠢妇,再多说一句就院子里跪着!”鸾儿怔住了,林锦楼对她向来有几分温柔,纵然在正房里斥了她两句,浑不似这般疾言厉色。她心头万分委屈,登时就红了眼眶。寸心听了忙道:“姑娘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她方才还跟我长吁短叹的,说大爷的好处呢,也是因为把大爷放在心上,这会子见大爷收用新人,就拈酸吃个小醋,大爷万万别恼她。”寸心是书染一手调教出的,伶俐妥帖,故而把她给了自己堂妹,这两句话说得林锦楼面色稍缓。谁知鸾儿冷笑道:“你可是个能说会道的奴才,偏我是个心直口快的,既不会说,也不会侍奉,这才让男主子不到三个月就纳了新人进来,炖了汤还给赶出来,大夜里进屋还每一句好气儿,赶明儿个我就连扫地的丫头都不如了!”寸心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暗道:“我的小姑奶奶,好歹有些眼色罢!大爷先前对你好性儿,那是因着他心里高兴,你又在新鲜头上,如今不记着上回教训,顶着跟大爷闹,倘若遭了罚,岂不是连累到我?”眼见林锦楼眼光渐渐冰冷,寸心赶紧到床边去拉鸾儿,口中道:“都是我的不是,好姑娘,大爷累了,我打一盆热水来,姑娘伺候爷擦擦头脸。”鸾儿心里委屈跟什么似的,听寸心这样说,料定她不敢惹林锦楼,跟自己不是一条藤上的,益发恼了,冷笑几声道:“累了?不过是跟个小妇儿在一个被窝里乱滚,跟她生了闲气就念起我这儿好了?哼,说着好听,带来当贴身丫头呢,都伺候到床上去了。”又指着寸心骂道:“就知道和稀泥,打量说几句好听的,在大爷跟前显弄自己,更现出自己好儿来是罢?”话音未落,林锦楼便一脚将鸾儿从炕上踹了下去,鸾儿“哎”一声便跌在地上,撞歪了椅子,将一只茶壶碰到地上摔了个稀碎。林锦楼冷冷道:“你比爷都有当主子的款儿,想来是林家庙小容不下你,明儿个让你姐姐领你出去,你可是个大奶奶的品格儿,当个通房丫头未免屈才!”鸾儿听了这话,委屈更添到十分,眼泪簌簌滑下来道:“大爷先前待我好得很,即便没山盟海誓,可也念了不少牙疼咒,这还没两天有了新欢,我就变成那个讨嫌的了,大半夜来我房里变着法儿的打法我,是也不是?”林锦楼烦不胜烦,起身便下了床,迈步就要出去。寸心慌了,连忙跪在林锦楼跟前,不住磕头道:“大爷息怒,大爷息怒。姑娘有口无心,还求大爷念在书染姐姐的脸面上饶她一回。”林锦楼道:“书染是忠心耿耿,我也没薄待了她。你那主子跟爷甩脸子闹着不上算,干脆让她走了,爷的耳根子落个清净。”鸾儿这才怕了,坐在地上哭道:“我何时说我要走了?糊涂的爷,我全心全意待你,你竟这样绝情,一句半句话不对了便要赶我。”说着再收不住,哭得死去活来。林锦楼脸色愈发的沉了。此时书染忽然从里间小屋里掀帘子走了出来,忙跟着跪在林锦楼跟前,道:“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都是我妹子不懂事,我替她给大爷赔不是。”说着便磕头,又连连给鸾儿使眼色,让她磕头。原来因今日伺候香兰周全,书染便在府里住下,睡在鸾儿房里。林锦楼赶鸾儿的时候,她在里头的小屋儿里睡得正酣,不曾知道。可方才林锦楼进屋,她便听见了动静。开始她以为林锦楼又念起鸾儿的好处,大晚上过来留宿,便在屋里不吭声,可后来闹得实在不像了,她便赶忙出来,心里埋怨鸾儿不争气。不看僧面看佛面,书染毕竟是在他跟前有些体面的老人儿了。林锦楼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罢了,这回就看在你脸上。”扭转身回到床上。书染知道林锦楼要睡了,忙上前整理床铺,轻手轻脚放下幔帐,跟寸心把鸾儿拽到小屋儿里,自己吹熄了蜡烛,歪在一张竹榻上值夜。一时无事。第二日一早,鸾儿低眉顺眼的伺候林锦楼梳洗穿衣,林锦楼早饭也在她房里用的,之后便离府往军中去了。知春馆里的人不知内情,见林锦楼一早从鸾儿房里出来,不由十分诧异。鸾儿心听书染悄悄说,林锦楼真个儿是负气从正房走的,临走还摔烂一个茗碗,便愈发得意起来。见画眉身边儿的丫鬟喜鹊探头探脑的过来打听,便掩口笑道:“大爷的心思谁能知道呢,我也以为自己是个不受待见的了,没料到大爷有了新人,大晚上的还能想起我,后半夜宿在我这儿。倒不是我多得大爷的青眼,只是冷眼瞧着,大爷对那个叫香兰的也不怎么看重。”这话不多时便传遍了。小鹃听说了,愤愤的告与香兰。香兰正歪在次间的床上,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都未变,只盯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兰花出神。有一朵花儿似是到了花期,要谢了,蔫蔫的耷下来,旁边几朵还怒放正艳,衬得这朵便格外没精神,风一吹,那花便掉落枝头,染到泥中去了。她忽然想起“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一句,还有“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她两世为人,际遇可谓大起大落,便如同一朵从枝上掉落的花儿,她每次拼尽全力,披荆斩棘挣扎着走出来,可这一遭,她实在太累了,累得连垂死挣扎的气力都空了。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也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既不是绝顶聪明,也并非才学惊艳,心慈手软,脾气倔烈,更有些不合时宜的毛病儿,除了对宋柯曾有非分之想,便再没做过白日梦,所求不过是脱籍出府,自食其力,过平静的日子。宋柯与旁人订了亲,她只觉自己最美的梦境幻灭了,可她晚上哭宋柯,白天还能擦干了眼泪继续过日子——两世的情缘和羁绊岂是说忘便忘,何况她是个长情之人。她有时觉着老天爷对她忒残酷了些,倘若与宋柯无缘,又何必再让他二人相遇,既相遇,又何必让她认出他。得而复失,只会愈加痛楚怅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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