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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到天色近晚,这位首辅大人已是周身酸痛,次日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这把年纪也不敢太过逞强,便命侍从先去传召车马,自己由荀樾搀扶着,缓步走出前殿值房。
一身麻屦丧服的萧元启状似无意地在折廊下转出,瞧见他这样子,忙上前道了声辛苦。
荀白水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过礼,客套了两句。
“京城已有传言,说老王爷离世之夜降下大雪至今不止,可谓天地同悲。荀大人听说了没有?”
“老王爷是于国有功之人,倒也当得一个悲字,传就传吧。”荀白水语调淡淡,在唇边扯出一抹假笑,“对了,长林编制将除,小侯爷应该也不会再回甘州了。这一次多亏有你相助,老夫绝不会忘记。这京城有许多清贵的差使,小侯爷如果选中了哪个,尽管告诉老夫就是。”
丢下这番话后,荀白水似乎觉得已经尽了礼数,又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完全没有看见或者也根本不太在意萧元启那难看的面色。
沉着脸回到府中的萧元启既恼怒又沮丧,扯下肩上麻衣丢给何成后便将他遣退,一个人闷闷地走向书房,刚转过隔屏,脚步突然一停。
只见茶台之侧,墨淄侯姿态轻松地半靠在一张圈椅上,手里拈着一只小小的越瓷瓯,正在啜品热茶,竟不知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多久。
“我不是早就请表舅离开了吗?”
墨淄侯低头看着杯中茶色,微笑道:“如果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与我合作,那又何必在意我多留些日子,领略一下这金陵风华?”
“这里毕竟是大梁帝都,你暗中潜入实属冒险,逗留这么久,就不怕被人发现?”
“我当然不敢说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但被人发现……”墨淄侯傲然笑了两声,“在我所害怕的事情中间,应该会排在非常非常的后面。”
萧元启定了定神,在他对面撩衣坐下,神情严肃地道:“表舅固然是无人可及的绝顶高手,但是谋国谋城,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东海的实力毕竟有限,即便有我帮忙,想要觊觎大梁十州之地,终究也只是你的妄想而已。”
“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呢?”墨淄侯又从袖中将那页写有十州州名的纸笺拈了出来,平放到他的眼前,“你现在朝中多少也算有些分量,我东海又已筹备许久,只要有你暗中相助,一鼓作气把这十个州府拿下来,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拿下又能怎样?这么大一片地方,即便你出其不意抢到手,也不可能吞得下去!”
墨淄侯眉间一展,放下茶瓯拊掌笑道:“等来等去,总算等到你发现最关键的地方了。我确实吞不下那么大的胜果。所以这十个州府中,只有三个是我真正想要的,其余七个,全都是留给你的大礼。”
萧元启不由全身一震,紧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既像是完全没有听懂,又像是因为太懂而被吓住,好半天后才回了点神,提起茶壶试图给自己倒一杯水,却因为手指的颤抖水流四溅,最后不得不重重将茶壶放下。
墨淄侯如同没有看见他的失态,语调仍然平稳,“古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你把大梁这十州兵防的根底挖给我,之后该如何攻破东境主营防线……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把握。等到一连十州失守,金陵朝中必定慌乱。东境军损兵折将,第一要务就是由朝廷调派大军援救,到时你主动请缨出征,我再配合你顺势退兵,让回七州之地……”
萧元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朝中自有其他将领,我若是不能如愿领兵呢?”
“反正金陵有你为内应,若不如意,你我就内外联手,再杀一轮。”墨淄侯语调阴寒,冷冷地盯着他惨白一片的面颊,“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想想看吧,到时东境战火连连,情势危急,而你横空而出力挽狂澜,连夺七州国土,将会是何等的荣耀万丈?纵然有长林军珠玉在前,这份护国之功和它所带来的名望,至少足以给你一个牢靠的根基,让你能够从此以后,稳稳地站在大梁朝局的最中心。”
东海来客的这番描述正是萧元启苦苦挣扎力图追求的前景,但理智告诉他这同时也是极度危险,踏出便不能收回的一步。两个念头在脑中互相撕扯,迫使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到窗边,深吸一口夹着雪意的寒气,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莫非你那一年来金陵,就已经在打这个主意了吗?”
墨淄侯嗤笑了一声,轻轻摇头,“怎么可能?那年我确实是被濮阳缨引过来的,倒没有想得这么长远。再说了,我原本还以为这大梁帝都尚有一场龙争虎斗呢,谁能料到,长林王府毫无上进之心,居然这么快就退出了金陵朝局。”
冰凉的窗框边沿因萧元启的用力捏握而现出裂纹,他想着荀白水今日的冷淡,想着自己尚且渺茫的前途,心中犹疑不定,足足沉默了一盅茶的工夫方才再次开口:“东海……真的已经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了吗?”
“你还担心这个?若连这点底气都没有,我也不会千里来此。”
“一旦我把你想要的机密军情给了你,怎么才能保证你会信守承诺?”
“吞不下的东西,迟早要吐出来,吐给谁不是吐啊?比起其他人,你至少还有一半的东海血脉,我为什么要违约毁诺,宁可便宜他人,也不助你功成呢?”
萧元启的胸中突然荡起一股自相矛盾的怒意,愤然摇头道:“虽有东海血脉,但你也不要忘了,我归根结底,是大梁皇家帝裔!”
“没错。你是堂堂皇族嫡脉近支,可这两年多千辛万苦,也不过才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真的甘心就此停下来,跪伏在萧元时的脚下,当一个清闲的小侯爷吗?”墨淄侯嘲讽地冷笑了数声,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的纸笺,“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我递到你眼前的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可能遇到了。此时应当如何决断,真的还需要我来多劝?”
窗外雪落无声,胸腔内的跳动剧烈到似乎要撞破包裹它的皮肉。萧元启顺着墙面滑坐到寒冰般的青砖地面上,将头埋进膝间,语调渐渐变得虚软,“就算一切顺利,我能如愿领兵,而且从你手中拿回七州,无人发现破绽,可毕竟尚有三州沦陷,若是金陵命我继续进军怎么办?”
墨淄侯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耸了耸肩道:“没错,大梁不会甘心就这样失掉三州国土,但荀白水同样不愿意眼看着你一个人就把功劳占完了。相信我,到时候你受阻停下来,反倒要比一气呵成的局面好看得多。”
这个判断倒是符合荀白水一贯的风格,可见面前这位东海来客对大梁朝廷的研究确实已相当深入。凭借近几年快速增长起来的见识和能力,萧元启知道墨淄侯的计划不是没有成功实施的可能,他也并不畏惧实现勃勃野心所要承担的一切风险,此时此刻内心深处唯一需要克服的,只是迈过底线出卖国土必然会生出的不安与抗拒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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