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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陆公子与程凤台本是牌桌上的熟人,一打照面,气就蔫了大半,恹恹地道:“当是谁呢,原来是程二爷!瞧我,都忘了您的车什么样了!”
&esp;&esp;程凤台笑道:“我那辆破车,北平能找出十七八辆一样的,不怪您记不住。就是可惜您这辆了。”装模作样地绕到车后去,把撞坏的瘪裆看了看,惋惜道:“今儿个我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回头来府上给您赔不是!”
&esp;&esp;陆公子这个身家,不好为了一辆车和人翻脸的,何况他心里只有吃喝玩乐,是个纯粹的花花公子,见到程凤台没别的想头,说道:“您这个时候是去哪儿呢?要是去的同一个牌局,咱哥俩一块儿走?”
&esp;&esp;商细蕊在车里听了就急了,怕程凤台被陆公子撮去打牌,忘了和他吃宵夜了,从车窗里一探头,低声喊了一句:“二爷!”
&esp;&esp;陆公子循声一抬头,见到商细蕊的半边脸被路边菜馆的灯火映照着,照得一只眸子有着琉璃的光彩,眉毛非常浓,鼻梁非常挺。陆公子在鸦片的作用下,觉得这张面孔不但美丽极了,而且还有一种无声的诱惑力,像一幅浓艳的画,吸引他看了一眼还不够,需要捧在手里继续看。可是商细蕊像个大姑娘似的,发现有人,马上脑袋一缩就不见了。
&esp;&esp;陆公子脚步一动,从程凤台的眼皮底下跌跌撞撞跑到商细蕊跟前,扒着车窗盯住商细蕊的脸,结巴道:“你……你是……是商老板吧?”商细蕊脸面之大,可谓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esp;&esp;商细蕊看着陆公子也觉得有两分眼熟,恐怕过去听过他的戏,捧过他的场,又或是在饭局牌局之类的场合上见到过。陆公子堵着车门,商细蕊无法下车,只得向他点头微笑,问了一句好,就把脸转开了。商细蕊是一贯的腼腆,不擅于交际,加上肚子里饿得直冒酸水,连寒暄的心情都没有,就想找个人狠捶一顿。陆公子看来,反倒觉得这个红戏子穿着很朴素的蓝布长褂,气质清高,有一种沉默的神秘感,总之和其他的梨园中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esp;&esp;程凤台心里暗笑,上前扶着陆公子的背,把他从车窗上剥下来。陆公子的眼睛还是粘在商细蕊身上。程凤台啧了声嘴,握着他的肩膀将他身子一旋,旋到与自己面对面,笑道:“嗐!陆公子,今儿真不巧,我得带商老板去洪升戏院谈合作,这都已经晚点了。改天我来府上赔罪,劳您赏我个脸,大人大量招待我。”趁陆公子还糊涂着,程凤台上了车掉头改道就走了,留下陆公子徒然神往。
&esp;&esp;程凤台一上车,就用很贱很欠的口气连声地哎哟喂:“早知道商老板长得俊,没想到商老板俊得那么高明,让人一见就掉了魂啊?”说着捧住商细蕊的脸左看右看:“我得好好看看,这至于不至于啊?”程凤台从来也没有喜欢过男人,对男人的美貌比较迟钝,并不认为这是多么具有威力的长处。后来见识了梨园行中的各色美人们,因为美人太多太美,就更不觉得商细蕊属于相貌出众了。最后下结论道:“俊归俊,主要还是这人招人爱!”又说:“光一晚上,馋你馋到跟前来的就有三个了啊!有男有女的!本事真大!”他一点儿也不吃醋,就是觉得很好笑。那些爱慕商细蕊的男男女女们,也没有和商细蕊如何接触过,就贸贸然地惦记上他了。不知在他们的遐想中,这个招人爱的商老板被美化成了怎样一个不合实际的形象。
&esp;&esp;商细蕊把今天的虚荣感都已用完了,此时只觉得饿,饿到烦躁,哼哼唧唧了一串,道:“这就是你的正经事?这叫个屁的正经事!呸!惹事生非!”
&esp;&esp;程凤台横了他一眼,道:“说你看不懂吧,还不信!”随即学着商细蕊方才的声口:“但是我也懒得和你说了,我也饿了。”
&esp;&esp;商细蕊扑上来就要掐他脖子:“你敢跟我犯懒?恩?你敢!”
&esp;&esp;程凤台叫苦连天:“你打我,你接着打,别停手!让他们都来参观参观,完了还能喜欢你的,我立刻让位!”闹了一阵,捉着商细蕊的手腕笑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
&esp;&esp;其实也没有什么玄机可说的。陆公子的亲爹陆署长乃是前朝的清流,论起来还是杜七的叔父杜明蓊的同科,改朝换代之后虽然熬不住名利之心出来做官,对外却要保持为国为民的清廉态度,轻易不受贿赂。连范涟那边都使不上劲——在官场同仁面前,陆署长更要矜持得滴水不漏。程凤台早把陆署长的真面目打听清楚了,这个活得没人样的陆公子就是他的突破口。
&esp;&esp;“过两天,找个陆署长在家的日子,带张支票上门去赔人家的汽车,数目填得多多的,给陆公子压压惊。撞坏了汽车给赔款,老人家总无话可说了吧?收钱收得不坏名声!”程凤台缓缓道:“当然啦,
&esp;&esp;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程凤台与商细蕊扭过身就淡忘了。他们的生活太精彩,见识的人又多,小人物们的小闹腾,在他们跑江湖的看来不足挂怀,但是别人家可不是这样云淡风轻。
&esp;&esp;盛子云那边如何怨恨暂且不提。陆公子那边,,还试图要学唱一嗓子。程凤台虽说对陆公子很是恭维,那也完全是出于对他父亲和家世的谄媚,单论这个人,程凤台把他看做与盛子云一个类型——毛没长齐的臭小子。而商细蕊无非是多了一个有身份的票友,多这一个不嫌多,少这一个也不叫少,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
&esp;&esp;这天程凤台在天桥附近一个小戏园子的后台等着商细蕊下戏,戏园子的后台不比清风剧院敞阔,能摆一张长条沙发,这里几只樟木戏箱子一搁就满了。程凤台等得又无聊,又烦躁,坐在一口大箱子上抽香烟。这照理来说是不允许的,可是也没有人敢说他什么,他与商细蕊亲密无间出双入对,在水云楼,戏子们已经把他当作老板娘看待了。过了会儿商细蕊气喘吁吁地下了台,汗出得浸湿了外衣的领子,陆公子跟在他屁股后面,喋喋不休地在说话。陆公子现在很能说一点对戏的见解,一口他们戏界的名词,比程凤台要强多了。程凤台跟商细蕊好了几年,还是对戏没有多大兴趣。陆公子就知道投其所好,把商细蕊烦得直叹气,心想盛子云这阵子倒是不来了,谁想换了个比盛子云还聒噪的货,半桶水瞎晃荡,溅了人一身水花儿,什么时候能将他一拳打倒在地,该有多清净。
&esp;&esp;陆公子见商细蕊眉头紧蹙,不言不语似有满腹忧闷,觉得他连这一点也很动人,十足地又缠了他到卸妆,才依依不舍地被打发走了。他前脚走,商细蕊就当众抱怨了一声:“哎呀!好烦啊!烦死了!”对着镜子一面摘绒花,一面回头对程凤台道:“二爷,陪我玩儿!”
&esp;&esp;程凤台被无视了这好半天,陆公子只知道程凤台入股了两家戏院,与商细蕊有合作关系,因此也不把他当情敌看。程凤台坐在戏箱子上眼睁睁地看着陆公子使出浑身学问讨好商细蕊,觉得好笑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爱和商细蕊坐而论道掰扯戏,仿佛要接近商细蕊,引起商细蕊的注目,戏是不二法门。然而半路出家的京剧爱好者,能说出什么掷地有声的见识呢?这套近乎套得白费劲,徒惹行家笑话。以商细蕊的戏曲造诣,难道还要靠票友点拨?他过去与商细蕊夜夜长谈,也是由戏及人,纯粹是对商细蕊这个人发生兴趣,谈的是商细蕊这个人的故事。
&esp;&esp;程凤台衔着香烟,坏么秧儿地笑道:“我不陪你玩儿,反正有天下第一刀客陪你玩儿。”
&esp;&esp;大家都不解地望着他。程凤台解释道:“关公门前耍大刀的第一刀客嘛!”
&esp;&esp;大家都觉得这个比喻好,笑得哈哈的,知道程二爷最诙谐。商细蕊也哼哼哈哈地皱着眉毛笑了,心里烦透了这号半吊子。
&esp;&esp;沅兰道:“要说我们班主,现在脾气是比小时候好多了,也会做人了。”几个师兄姐对这句话都没有异议,后来的小戏子及程凤台都感到惊奇了,商细蕊现在这没心没肺的,居然还是比过去好,那过去得是什么屌样儿了呢?
&esp;&esp;十九接着话头说道:“要搁班主唱武生才唱出名那会儿,有个陆少爷这样的票友扯着他东拉西扯,班主忍无可忍就会说:‘我要去拉屎!回见了您!’夺路就跑!也不管人家是什么身份,下不下得了台!咱老班主为了这个,可把班主打惨了!”
&esp;&esp;程凤台看着商细蕊笑问:“哦?你过去是这样的?”
&esp;&esp;商细蕊唱生那几年还剃着大光头,心里不自在的时候,或者害羞发怒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大把大把揉着自己的青皮脑袋。他与票友们借屎尿逃遁,也是一边狂揉着脑袋一边说的话,十九未能把当时情形说详细,几个老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却是十分发噱。现在的商细蕊,确乎是长大了。
&esp;&esp;他们想到这里,就看见商细蕊伸手往自己头顶上捞了两下,小来正在替他卸片子,便打了他的手。于是他们又笑了。
&esp;&esp;当天晚上送商细蕊回家,商细蕊心里边不把陆公子捧的那些当回事,嘴上却要拿出来说一说得瑟一下,惹程凤台吃个醋,纯粹为了气气他。说陆公子给他找来的头面有多珍贵,多稀有。程凤台满脸不服不忿地听着,也不说什么,就是一眼一眼地瞥着商细蕊。到后来,商细蕊得瑟太过,入戏太深,居然说出点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来了。程凤台气得揽过商细蕊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把他咬得吱哇乱叫:“我这就去登个报!把咱俩宣扬宣扬,省得还有人打这主意!”边说着边拍商细蕊的屁股:“也省得你不安分了!干嘛呀!我这都包场了!你还打算卖零座儿呢是怎么着?”
&esp;&esp;商细蕊抬脚就踢:“你包了个屁!”
&esp;&esp;程凤台躲过那一腿,仍然拍着他的屁股:“就是包了你的屁!”
&esp;&esp;商细蕊道:“那我现在就放个屁给你——崩你一脸狗臭屁!”
&esp;&esp;程凤台笑道:“是吗?是狗放的臭屁?”
&esp;&esp;前头老葛哈地一声笑出来,又很窘地把那声笑吞了回去,怕惹怒了商细蕊。商细蕊那边已经恼羞成怒了,在狭窄的后座拳打脚踢施展了一番,使程凤台被捶了一顿,挨了好几下窝心脚,中间还误扯了一把小来的大辫子。两人闹得都有点怒气冲冲的,待到商宅下了车,程凤台一把勾住他胳膊:“你明天在家等着我,等我来弄死你。”
&esp;&esp;商细蕊一昂他高傲的头颅:“我怕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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