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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别墅啊,前卫啊,这种归纳似是而非地让你很不舒服。但社会上已经形成了许多语言事实,你个人只能望洋兴叹。一跺脚由他们说去罢了,只是被人们议论着,评价着,归纳着的那个人不再是你。冷瞅着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被当作你在社会上活动着,那怎么不是一种奇怪的痛苦呢!当然,我们山庄里更多的是大宅豪屋,可以称得上别墅。这些别墅终日关着大门,只有夜晚才有豪华的小车悄悄地进出。
在大门打开的时候,流泻在门廊上的光线里,常常是一个俏丽的妙龄女郎闪身进入。或者是一个外貌委琐穿着却很有质量的男人,他习惯停在台阶上咳嗽一声,把痰吐在自己家的花园里。这些别墅的房东一般都是不愿意公开身份和姓名的。他们和我保密的动机不一样。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也就是这十几年的工夫,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钱是怎么赚来的?
大概都是不便说得那么清楚的。总之,现在中国的豪华别墅总不是那么磊落和顺眼,多多少少都散发着暴发的味道。我们是不应该和这样一些别墅住在一个山庄的,但是由于我们也需要现代化的物业管理,我们目前没有别的选择。
我前卫吗?也许我是愚蠢。我想可能不会有人像我这么没有头脑,罄其所有地在郊区购置一栋农舍,为的是回到原初的单纯生活。也许还为了将城里放不了的四季衣物往这里放下一部分。在炎热的苦夏,躲开大街的喧嚣和汽车的尾气还有无数邻居做菜时候的油烟,龟缩到这里,坐在我的荫凉的廊下,双足插入泥土之中,这就是我生命的挣扎。为了生命的挣扎,我会不惜代价。为了静静聆听湖水的细细吟唱,我也会不惜代价。
我和大毛坐在我的花园里,喝着清茶,吃着点心。装点心的瓷碟是我曾祖母出嫁时候的陪嫁。有青花的,也有粉彩的,都比较粗糙,一望而知是普通民窑烧出来的,朴素又温和,与我家花园里种的茄子和小葱,与篱笆上缠绕的牵牛花和金银花同在,它们相处得非常和谐。我家楼房里头简单得近乎于清贫。但是日常所用的东西都很称手。一般中国人认为这就是别墅。我可是住过丹麦王子在柏林的别墅的,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农舍。
大毛有一点控制不住他的万千感慨。他说:怎么可以想象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我们从这条公路上走过呢!那天,你的脚就跟冰疙瘩一样。
我说:是啊!你穿着一件军大衣,里面的棉袄还扎着草绳。
大毛说:我操,湖北这气候。你在武汉坚持到了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一再地希望可一再地说不出我在心中描绘过的若干理由。我唯有微笑着喝茶而已。
我的丈夫回来了。他们两个男人的握手是结结实实的。然后他们坐在花园里继续聊天。我抽身去做饭,在他们近旁忙碌,耳朵里捡到他们的只言片语。我在园子里摘茄子。男人们抽着烟谈论时事和即将在法国开赛的世界杯足球赛。我听见我丈夫把巴西球星罗纳尔多也说成了罗纳尔免。这是我的叫法,我觉得罗纳尔多很像一只可爱的兔子。大毛一边说话一边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旋转一颗图钉,这使我想起了他在医学院课堂上的表现。春天的薄雾浸润着我们的花园,尽管没有明亮的光线,我还是看见了大毛的白头发。我看见了在他的耳侧和鬓角。
大毛依然年轻健壮,身体板直,没有发福的迹象,可白头发有了。无论如何,生命的年龄总是被现在的我一再地想起。我再也不像二十岁那样,对年龄毫无感知。白头发对于我来说,它是一种郑重的提醒。
饭后,我和大毛去散步。我们沿着天水湖走着。
天水湖是一个活水湖,它与汉江相通,水面辽阔得像大海。成群的黑色蜻蜓在湖面上盘旋,不时地惊起试图歇在小荷上的水鸟。远处的农家传来了隐约的鸡鸣和犬吠。远近一片迷蒙。我觉得这一切都美好极了,大毛却并没有太在意眼前的景色。他好像在别的情景之中。我们谈起了彼此的家庭。大毛依然是那么含糊而简单地说:他们都好。
我说:柳思思呢?
大毛说:可能还在珠海吧,要么去了香港。你以为我喜欢她那样的女人吗?
我不出声了。我为大毛对柳思思的语气感到愤愤不平。男人有时候是多么不可思议呵。难道柳思思对大毛还不够倾心,还不够好吗?男人到底需要什么?我得承认,大毛对柳思思的态度一直在刺痛我。从前的刺痛有尴尬和嫉妒的成分,现在却分明有着物伤同类的酸楚和作为女人对男人的不解。对柳思思则只有怜悯了。这种情感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和完成的,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你好吗?大毛问了之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问题,接着说:看得出来你很好。比我要好。
我说:你怎么不好呢?
大毛说:我怎么又好呢?
大毛扭转了话题,说:看来你是不会出国居住的了。
大毛又说:我最近在美国买了一栋房子。
我恭喜了他。不管怎么说,一个中国人在美国买了房子总归是一件好事。
大毛毫无把握地说:那房子你可以随时去祝你先头摘茄子的样子使我产生了幻想,觉得完全是在我的园子里发生的情景。
我说:谢谢。
大毛认真得有一点严厉地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始终?这是我一生中最不理解和最不敢相信的事情!
这是我最无法回答大毛的问题。也许一生一世都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
我慌不择路地把话题转移到了最近在武汉火热上映的美国大片上来,我问:美国人也看《泰坦尼克》吗?
最初大毛好像听不懂似的睃了我一眼。俄而,他明白了。他停下来,点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美国人看《泰坦尼克》吗?
大毛没有表情地说:也是看疯了。
我追问:你看了吗?
大毛说:我?我当然没有。这么多人都看、都说好的东西想必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通俗故事而已。这是我对一个采访我的记者说过的话,报纸上已经登出来了。
我说:大毛,我觉得你可以不喜欢《泰坦尼克》,不去看它,这很正常。如果你就这么平静地如实地告诉记者说我不想看它,那就真的是正常。但是你为什么要对记者下断言说它不是好东西呢?你没有看你就说它不是好东西的根据何在呢?因为大众都说好,那个东西就一定通俗不堪?对吗?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不是大家,对吗?你是极少数的精英?
对吗?你要发出和大家不一样的声音,以便引起大家注意,不是吗?其实这不就正好说明,你毫无事实依据地否定某个东西的心理基础纯粹是出于最世俗的动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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